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Roulette

#我流杀手pa,很烂很闹心,建议别看


#1w+


俄罗斯轮盘赌(Roulette)的规则很简单:


在左轮手枪的六个弹槽中放入一颗或多颗子弹,任意旋转转轮之后,关上转轮。


游戏的参加者轮流把手枪对着自己的头,扣动板机。


—————







“所以,谁先来?”


程小时掂了掂手里的枪,一把纳甘M1895左轮。一枚子弹塞进转轮里,用手指一拨,轱辘轱辘地转起来。


“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陆光没回答。死寂的废弃仓库里只有水打在地板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回荡。空气里有一种古怪的气味,像是空调管道里的石棉被污水腐蚀,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仓库正中央的沙发则吐出截然不同的味道,棕丝,新纺结实麻布,相貌亲和,宽大而柔软,与人关系最为密切。坐垫凌乱不堪,靠背部分甚至映出人体的幻象——程小时伸手去捏陆光的后颈,一丝战栗在陆光心头浮现,从四面八方慢慢爬到那一小块皮肤深处,在他的器官和血管中震荡和共鸣。


老沙发啊呀地叫了一声。


程小时的眼像上了子弹的枪一样指住陆光,陆光也像进入了枪瞄准距离的任何猎物,一动不动。


“算了,我先吧。”


程小时坐在这强劲的气氛中,纤长的手指捏了一只易拉罐,为着心里的一个阴谋浅笑着。他低头啜一口酒,眼从高处往低处看向桌面。桌子上一堆散落的相片,程小时随意一扬手,易拉罐“啪”得一声,倒在他们一无所有,罹难重重的人生上。


他拿起左轮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纳甘M1895左轮。《猎鹿人》里,导演就是用这种枪代表的游戏,做了战争和残酷的隐喻,同时给后世所有类似的情节开了先河,一颗子弹,六孔的轮盘,扛着血腥的风险,与死神下注。


程小时一度很讨厌赌博,讨厌这种丑陋而脆弱的孤注一掷。可这种把戏玩的就是人本性中的丑陋和脆弱;人本性中的脆弱和丑陋都是最贪玩的。


程小时知道这种贪玩可悲,但他没办法。人人都贪玩,人人都没办法。他妈就曾指着赌档对他说,那种地方去不得。那里头摆着千百张赌桌,充满三更穷,五更富,清早开门进当铺的豪杰,程小时的父亲就在其中一张赌桌上,钱去得一泻千里。


程小时的母亲拉着他走进赌厅,凑近几个围着赌台的赌棍,问他们谁看见她的丈夫了。其中一个男人说:晚上坐在那个桌。什么时候走的?没注意。看见你来就走了,输了怕你急。他口气是逗乐的,以为这事在这一家里还有乐子可言。


赌场大厅里,程小时可怜兮兮的父亲发誓再也不赌了。所有狠毒的咒词都用出来了,爹娘一个都没得跑。他疲倦的妻子用哭肿的眼睛白他一眼,这誓言狗屁不如。


男人从衬衣下掏出一把刀,把女人吓得叫喊都忘了。其实他动作很快,叫喊都来不及,刀落血出,一截微微弯曲的中指落在地上,指尖连着苍天。程小时顺着他父亲断指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丝云也没有。


不赌了。


他的父亲脸上增了一层无耻。


他的母亲心里减了一层爱意。


程小时后来才知道,其实什么都不能让那个男人改悔。他还是对那个人的本性残次看不清,以为断指能治那残次。其实那不过是苦肉计,还剩九根,够演九次。而程小时只来得及看两次。


那个瘪三把你当作赌注输出去咯。


一个陌生人推他的肩膀,还是逗乐的口气。程小时的母亲大哭起来,世上还有比离开自己孩子更绝望的女人吗?


现在的程小时看着六岁的程小时,就像看电影中的一个长镜头,从赌厅一直走向大门。然后也像是个电影镜头,他在闭上的门后站了片刻,扫视一眼这个布置优雅的大厅。一般电影里用这个镜头来隐喻和象征:主人公扫视的是自己的生活状态,在永别这个生活状态。这个终结性的扫视,是为了把这一截逝去的生命封存起来,留给未来去缅怀。留给二十年后的程小时去缅怀。当时的程小时来不及怀想任何事物,只想到一件事:他得活着。


手臂一抬,程小时缓缓扣动扳机,太阳穴处传来带着灼烧感的疼痛。


他还活着。


陆光接过程小时抛过来的手枪,他的眼皮没有跳,手也没有抖,他天生成这一副杀人不眨眼的冷静模样。





举起左轮,他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


六点半,他走出校门。比惯常离校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他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城市一半被白天带走,一半被黑夜窝藏着。陆光呢,在两个一半的中间。


老师延时下课,或许便是他随后波澜起伏一生的缘起。直到现在陆光才明白,那个傍晚他突然的迷失,一直在他命运中暗暗延伸着。地理方向的迷失只是最表面的症状,还有种种的迷失,在是与非,黑与白之间。


在他掉头从一条路走回时,一个少年拦住他。随后又有几个从侧面出来,像袭击。带头的小混混拎着甩棍,链条在空中舞动,弧度像雪亮的刀刃。


“死也不开口?!你他妈个死哑巴!小白脸!”


人影晃动,迎面一脚让他的头猛烈向后撞去,狠狠碰上小巷无情的砖墙。他的手被划开一道口子,十指连心,手上的疼痛拉扯心脏的每一根血管,瞬间奔腾起血的浪潮。


“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


“滚。跟你没关系。”


“放屁。这是我的地盘。”


人群被拨开,陆光看到一张少年人的脸。男孩全心全意投入了一个骑士角色,去披荆斩棘,去跨越万水千山,去拯救。这番孩子气的身心投入使他的脸上闪起锋芒,陆光蜷缩在地上,很疼,也很冷。


“程小时,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不过就是人家手下的一条狗——”


话音未落,男孩大步上前抓住甩棍,钳制了人,拳头疯一样落下。你他妈再说一遍试试。程小时拎住混混的领子,裁纸刀咔擦出鞘,冰凉的刀锋贴着人脸。


“滚。”


陆光睁开眼,一只手横在他的身前。男孩在他身边蹲下身来。


“还走得动吗?”


陆光点了点头。


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肩。










嗒。保险弹上的声音,那一发里并没有子弹。


程小时伸出细长而结实的一条手臂,熟练地揽上陆光的肩。他的眼睑完全松弛下来,松松地罩住他的眼睛。那是一副入瘾的人的神情,那瘾已经带着他所有知觉私奔了。程小时偏过头,嘴唇触上去时,陆光觉得他也染上了程小时的瘾,享受到那中间战栗的妙处。


程小时一只手拿过左轮手枪,另一只手紧紧揽着陆光,就像他们头次见面一样。









“他们打你,为什么不还手?”


程小时看见陆光手上的伤在流血,在寒夜里散发着轻微的热气。近距离看那个伤口,简直深不可测。他想替他擦拭鲜血,却被两人中间无形的隔膜隔开,使彼此可望而不可即。


“没有用。”


除了会为他招致更加猛烈的毒打之外毫无意义。反正他注定失败。


程小时吞了口唾沫,话哽在喉咙口。趋利避害,这是陆光思考之后的抉择,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试图从陆光的眼睛里找到些什么,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程小时仰起头,看着天空。


给世世代代人引路的北极星缀在那里。在它看来,人类是不灭的。肉体只是生命短暂的寄存处,而不死的精神是生命的无限延续,是永恒。恰如星辰陨落却将光留在宇宙。那光便是星的升华。


从目不可及的远方,传来沙沙的婉转若歌声的虫鸣。


“回家吧,不早了。”


程小时从河岸边的草坪上坐起来,此刻草潮一叠叠涌至他的脚下。陆光不说话,他该怎么跟程小时解释?这世界上竟有这么一种家庭,这家人从来不说“上班去?”“回来啦?”这类话;从来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到外面马路上。他背后就是那样一个又阴又潮,污糟糟的家。尾随一大串营养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后,诞生了一个白色头发的小异类,就是他。他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姐姐耗子一样摸黑窜来窜去,常从他摇篮里捉出一条条潮虫,但后来他怀疑他们其实是将一条条虫放进他的摇篮。


那是个穷极的家庭,因为每个成员都在偷它窃它败它。父亲偷,当母亲将他的钱全数搜缴,他只好一点点偷回来,打酒买烟坐茶馆。儿女偷窃成癖,他们合伙偷父母的,彼此再你偷我我偷你。直到母亲某天突然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唳:


你们有种偷外面的去啊!


他们突然开窍,原来这个家竟是个贼窝。


陆光为了远离那个肮脏的窝,只能整晚背着书包在外面游荡。穷极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但他离了那点可悲的良心活不下去,哪天饿死也算他活该。整条街巷的人于是都说:不管怎样,他始终是个异类。


程小时看着陆光,在沉默间与他进行苦难的博弈。他们关系的建立打从一开始就是扭曲和卑劣的,安全感便是两个人相等的不安,幸福感便是两个人相等的不幸。


他和他的角色关系是罪恶确定的,没有罪恶提供的戏台,他俩根本没有台本,更别提唱念做打。更没有现在这一段相遇。这段沉默的唱词里有种无望的美好。美好而没有希望,是最干净的美好。程小时孤单到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可以有为了他杀人的哥们儿,却没有朋友。朋友在程小时生命里缺席太久了。一滴友情落入他生活里,他都能听见心里龟裂的旱土嗤地一声冒起丝一般的青烟。


友情来了,程小时才知道友情原来一直是缺失的。他有点不知所措,不好意思,他怎么配一下子得到友情的?


他们都没有把目光马上移开。这一点友情里,一点暧昧都不要是不可能的。











程小时的那一枪里依旧没有子弹。


左轮又回到了陆光手里。









陆光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刚刚的雨把一条街下空了,瞎子的胡琴也停了。地面上剩的就是碎蛋壳,这一阵连烂的,黄的,给虫蛀出麻眼的菜叶都剩不下来,要么人捡走,要么拱来一只认途识道的瘦鸡,四下一转就把场地清理了。


在巷口,陆光闻到雨水混合着垃圾发酵的潮湿气味。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古怪的味道,有些熟悉,但他分辨不出来。


他一路往里走,远远看见一股股浅红的红色液体流向涨着污黑大潮的下水道。再近一些,满屋子凌乱外露的脏器让他几欲作呕,那无从推敲的气味里,正是混合了这生命的淡淡腥气。


轰轰烈烈的呕吐在他的胸膛里滚动如雷,血腥味一步步变得尖锐,他眼也睁不开,鼻子给窒息住,脑浆也像胃液那样爆裂涌动。


整个空间成了块穿不出渗不进的瘟臭。


家门口站着一个提刀的人。太阳从云缝里透出一根亮光,这个人就有了个影子,老长地铺在地上,陆光就踩着那个影子一步步往前走。


“等会儿,你站住。”


陆光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冷静地计算着逃脱的路线。然而男人的体力和耐力远胜于他,他推搡了一把陆光,想要强行把他拖到墙角。陆光条件反射地给了他一拳,这卯尽全力的一拳把对方嘴角磕破了,血腥味像洒落一地的牛奶。


这个人和以前那些小混混不同。这是个真正的亡命之徒。


男人显然被激怒了,抬起握刀的手,“操,你们他妈的是什么都敢偷啊。”


陆光于是明白了,那穷极了的一家人亲手招致了他们的毁灭。


在男人的刀碰到陆光之前,一声枪声突兀地响起。温热浓稠的鲜血溅得他满脸都是,猩红的血污糊住他的视线。他好像那种不小心走到橡皮水管下面的倒霉蛋,除了瞠目结舌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


小巷里其他人也听见了那声枪响。酒鬼们推搡着离开,却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这里是城市不可渗透的一个小小区域,藏污纳垢,产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种不可理喻的规律循环。


什么都不稀奇。


杀人也不稀奇。


陆光转过身,在所有像潮水一样退去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逆着方向走了过来,他踏过的地方静得可怕,连发潮的灰尘都纷纷扬扬从他身旁逃离。好恶准则被他弄成了困惑。陆光从未面临如此巨大的对于规则的困惑,因为那副画面看起来他妈的就像摩西分海。


“程小时。”


陆光的嗓音哑得厉害。


迎面走来的人有一双漂亮的细长眼睛,清澈而明亮,有点像狗崽。这双眼睛更适合出现在一个好孩子身上:赞成死刑,容忍同性恋,温和地反战,马路上亮红灯,即使是空荡荡的马路,他也坚定地站在一大群人中等红灯。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


程小时从陆光身边走过去,又走回来,站在五步远上下看着他。


陆光看到一只发抖的手,于是他上前一步握住程小时手里的枪。那双狗崽一样的眼睛让陆光想起某种神话,人鱼掉下的眼泪会变成闪闪发光的宝石。


现在他们的关系不会浮于表面了,鲜血与罪恶使他们之间多了一层更深的理解,那是深到了勾结程度的理解。这份理解在陆光心里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精神平衡几乎失去。


“你自由了。”程小时说。


“那好。”陆光回答。


“我和你一起。”










陆光将扳机一扣到底,这一发依旧没有子弹。


程小时从陆光手里接过枪。


“值得吗?”他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从他被当作赌注输给别人的那一刻起,他的命就不属于自己了。但陆光不一样。


陆光没有回答。


或许从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程小时将左轮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还剩两次。


赢面是一半一半。









香水。胸针。衬衫。西装。领带。


口哨声和赞叹声层出不绝。


——他真性感。


程小时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舞池中央他的搭档。没有谁比陆光更适合这一身装扮。所有最昂贵最高级,凡人买不到的东西都适合他,比如名利场,红毯门票,只为他送来的高定西装。众星云集的首映式,名流聚会的晚宴,会场的第一瓶香槟,他的声音像燃烧烟草,焦油正把一片金碧辉煌慢慢烧掉。


“来吧。”


程小时漫不经心地笑了。只有他知道,在这一丝不苟的西装下藏着怎样的一个腐烂的灵魂。就像繁华城市藏污纳垢的下水道一样。


就像他一样。


音乐响起,程小时动了,起身向舞池走,身体的某个部分在和探戈舞曲的节拍,使他的步态带一点风流的典雅。


人们惊讶于他们的天造地设。


“Por una cabeza,”程小时嘴角轻挑,眼睑垂下,视线与陆光在空中交缠。“赏个脸?”


沉沦,从一个滑步开始。陆光垫着脚,像一只慵懒的猫,感受到自己后腰正被人扶着,他踩着音符在琴弦丝缕的弹拨中旋转一圈。前半段的音符轻轻浅浅,他们互相纠缠着试探,点地间犹疑不决,在舞池中央缓慢摇晃着。


加速的节奏中开放的环抱变为拥抱,距离的拉进让他们的脸颊几乎贴在一起。曲调再一次加快,两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急剧缩短,像舍不得分离,每一秒都是煎熬。


探戈是情人间秘密的舞蹈。在遥远的年代,男人佩戴着宝剑,带着情人舞蹈,同时欲迎还拒,要对方靠近他,再靠近他,看看是谁栽在对方手中。


他们不是在进行一场舞蹈,而是注定两败俱伤的交锋。他们的身体像沉重的锁链激烈碰撞,砸出铁屑和火花。程小时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和血腥,琥珀,麝香,枪套皮革和雪松叶。那是他们血液里挥之不去的东西。


“下一步计划是什么?”程小时轻轻吐气,两人间的空间被挤压,陆光能感受到程小时脸颊上传来的热度。


“目标身上有发信器。”


探戈没有错步,不像人生。


旋转,后退,芒刺在背的目光视而不见。拥抱,转身,高调的乐曲模糊不清。


“他走了。”程小时的手滑到陆光的大腿上,不轻不重的揉捏换来陆光用皮鞋猛踹他的小腿。


“准备行动。”


四目交织的一瞬默契十足。


事情并没有程小时想象中那么棘手。十分钟后,他弓着腰趴到水槽边上,用冷水冲头。稀释的淡红色血水顺着他前额和耳后的弧度往下淌。他拧上水龙头,抬头看了看镜子,刘海上隐约留着喷射状血迹。他啧了一声,用手指打理自己乱掉的刘海,直到陆光领带上别针的反光出现在镜子的左下角。


他是个惯犯。


从他那弹出HKP7都不抖一下的手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


程小时花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弄清楚了现在的状况,并且笃定自己在陆光的枪口下不会出意外。他毫不在意地侧过身,仿佛面前的不是枪口而是下午茶的一束玫瑰。


下一步,子弹呼啸着穿透要害。


偷偷靠近的警卫被一击毙命。粘稠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沿着下巴和脖子往衣领里流。尸体面朝上倒在地上,从额头上抢眼里潺潺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头发。


陆光把枪调回保险状态,他对着程小时摊开手,又被程小时顺势握住。他们的手隔着一小块芯片细细摩挲着,那只手还在得寸进尺地,越来越完全地占有陆光的手。想要挣脱并不难,但能否挣脱那些不可理喻的念想,陆光并没有把握。


他对自己变得如此没有把握:对自己会沦落到哪一步,他全无把握。令他绝望的是,他竟是这样容易被引诱,他天性中,竟有这样难以救药的缺陷。


任务已经完成,他们应该离开了。


程小时挤在盥洗室的门缝中,陆光去推他,却推不动。程小时攥着陆光的手,陆光被握得疼了,突然抬起眼睛,像那种最温和的猫遭了莫名其妙一掴子揍,拿眼睛告诉你他的痛楚。


程小时说:“对不起。”


那嗓音哄着陆光的理性。


“我想,我爱你。”他又继续说。


“胡闹。”陆光催促着程小时赶紧离开。门口程小时站住了,说他得再回去一趟。


“快走。”


程小时看陆光一眼,大概在那刀枪不入的表面看到了已对程小时无法招架的陆光,程小时又说:“我爱你。”


“别闹了。”陆光真的觉得他们该离开了。


程小时却一下子抱住他,就像没有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和愤怒,或从那里面恰好看到趋迎,看到他铤而走险的勇敢和堕落到底的甘愿。由于动作和情绪的激烈,程小时一络细致的黑发游散到额前,使他稚嫩的少年形象中带出一种成熟和放浪的气质。


一切都在诱发陆光天性中的危险潜伏。


他已被程小时抵在门上,手被固定在一个制约他动作的位置上。


“现在你动不了了。”


陆光不说话,他明白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我爱你。程小时说。


我们该离开了。陆光说。


程小时顽劣又天真地笑了,然后他告诉陆光他爱他是真的。


程小时吻人的样子一点也不含蓄,就像他的杀人行凶。还有一点少年人的横冲直撞。每个人的第一次都是横冲直撞的。二十几岁,还没有接过吻,他们实在该为此跳楼去。


程小时放开他的时候,陆光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理智告诉陆光他们不能这样。他们这样的人,未来都无法确定,留给自己的选择太少了,偶尔想保留自己的奢侈,这样的自私也未必可以被接受。他们可以杀人,打架,和随便哪个寂寞的人春风一度,大把大把地服用SSRls,可他们不能赞美上帝,还有那该死的爱情。


但理智在这里不起作用。陆光心里很清楚,就算程小时从他那赌鬼父亲那里继承了一身谎言,陆光还是会照样心甘情愿地上当。程小时是他的伤疤,他的软肋,他的悬崖,他每次都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火药。子弹。撞针。


程小时扣动扳机。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子弹飞出枪口的摩擦声。他攥紧拳头,等待着子弹穿透他的身体。


在死亡即将降临之前,程小时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对自己,对陆光,对他们手上沾染的罪恶,对他们渺小却不堪重负的生命。他们的罪已超越了救药,超越了希望和失望,超越了浪子回头的所有回头点。所以也超越了哀伤,他不该感到哀伤。


身体迟迟没有传来疼痛的讯号。


程小时睁开眼睛。


六个转轮,前五发都是空的。他和陆光的生死博弈,在这一刻分出了胜负。


“程小时,把枪给我。”陆光对程小时伸出手。


程小时低着头,手里死死攥着枪。


不该这样的。


感谢他那个赌鬼父亲,程小时从小在赌场长大,出老千于他而言并非难事,输与赢都易如反掌。


可惜,程小时低估了陆光对他的了解程度。


“陆光,你他妈的是不是动了转轮?”


就这么想死?


陆光没说话,他眼里无声地写着:


“把枪给我。”






程小时花了大概五分钟,撬开了路边某个倒霉蛋的车门。


陆光两只手捏起两根火线互相摩擦开始点火,程小时瞠目结舌,觉得自己跟世界上第一个看着同伴钻木取火的原始人产生了灵魂上的共鸣。


这种共鸣在汽车引擎发出机械运转的轰鸣时达到了顶峰。


“别发呆。”陆光推了他一下,“开车。”


凌晨的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引擎轰鸣的响声与公路两旁草丛树林里的虫鸣响成一片。程小时有些静不下来,他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去翻盒子里的磁带,陆光却向他投去警告的一瞥。


他得睡觉。


可惜他最终还是没有睡着。没有空气,没有微风,没有露水,只有北回归线那一成不变的凝重,将他们全都牢牢地摁在土地上。


陆光认命地打开收音机,里面放着狂野的摇滚乐,音乐激励着他们在黑夜里一直往前,他们不知道何处是归宿,但他们不在乎。


“你疯了。”程小时对陆光说,“和我一样疯。”


他们的确疯了。疯狂地生活,疯狂地谈话,疯狂地寻求救赎,渴望同时拥有一切,他们就像神奇的黄色焰火筒那样,燃烧、燃烧、燃烧,在星空中炸裂开来,就像蜘蛛一样,中心点蓝光“砰”的一声爆开,引起过路人的一声惊叹。


“我们逃不掉的。”陆光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从程小时提出要和他一起逃亡的那一刻起,陆光就已经清楚这一点。前面是天罗地网,他们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


逃亡。


离开这里。


离开他们被肆意摆弄,烂透了的人生。


可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们开着车在漫长的公路上一路狂奔,公路上依旧空无一人。两旁是野草丛,夕阳将那些半人高的疯狂野草染成温暖的金橘色,风吹过草尖,它们相互挤压推搡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程小时转过头看着陆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在想什么?”陆光配合着问道。


“塞尔玛和路易斯。”程小时猛得提高了音量。


“末路狂花。”陆光接过他的话。


“邦妮和克莱德。”


“雌雄大盗。”


“米基和梅乐丽。”


“天生杀人狂。”


电影里的三对主人公出发了。他们一开始总是受压迫的对象,出自对彻底反叛的需求方才走上漫漫不归路。 他们有青春的暴戾,又饱含青春的热血,激情,爱与勇气。


他们自由了。跑吧。跑吧。从此天涯海角的反叛路,一定要走到山穷水尽玉石俱焚。别低头。别妥协。


路就是这么纯粹。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程小时绷紧下巴,坐在他旁边的陆光也抿紧嘴唇缄默着。他们要在这血腥生涯中不疯不死,全凭一颗麻木不仁的健全心灵。这颗心灵,现在这在黑夜里微微颤抖着。


这该死的,该死的爱情。


程小时一打方向盘踩下刹车,轮胎摩擦过路面发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他下车,一把将副驾驶座的陆光扯出车外,抓住他的手腕搂住他的腰凑过去吻他。他们吮吸着对方的下唇,舌头纠缠在一起。这个吻从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欲望。


程小时的手指已经钻进了陆光的衣服下面,在他温暖发烫的皮肤上划着圆圈。他用挑逗的手指问陆光:难道你要把世间所有为人不耻的勾当都干一遍,双手沾满鲜血,最后再抱着童贞去死?


得了吧。


反正他们迟早要下地狱的。


陆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理智出走了,什么也顾不上了,反正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他有种隐隐的认命感,因为如果程小时如此绝望地想要他,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永远做不到。快感淹没了他所有感官,疼痛变成一种全新的叫人上瘾的东西,像震颤的电流,像裹着蜜糖的砒霜。甜蜜的痛楚,痛痛的甜头。


他们终于真正意义上的水乳交融,整个世界都退缩成一个巨大而黑暗的巢穴,他们就像什么奇怪的连体婴,好像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们要在今天痛痛快快地纵情享乐。


“别离开我。”


程小时抬起眼睛,瞳孔在昏暗的月光下转成了流动的浅金色,它们看起来干净又清澈,带着奇妙的倒错感。


陆光说不出话了。程小时滚烫的皮肤紧紧挨着他的,几乎热切到可怕的程度,他稳定的心跳正好贴在陆光胸口上,陆光被烫到似的蜷缩了一下,好像胸膛从那块开始融化和下陷,坍塌出一个小小的空洞。


不会的。


寒夜里没有太阳,他们只能依偎着取暖。


那股热流在体内炸开的时候,他们两个都精疲力尽几乎失语。就像两株互相纠缠长到一起的藤蔓,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


那个漫长的夜晚,他们挤在汽车后座上紧紧地相互依偎,从对方身上汲取热量和勇气,好像他们是彼此的白血球、安慰毯、圣诞节、盾牌与刀剑。


他们就是对方生存下去所需要的全部。



逃亡持续了三个月,比他们想的还要短。


后轮被击中,他们的车像喝醉一样颠簸着来回横越双线道,追兵还开了妨碍视线的远光灯。几声枪响后,油箱窜起火苗。


飞溅的碎玻璃。燃烧和爆炸。明亮的光热卷过夜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他们有瞬间耳鸣。


他们又被抓住了。


轻易地如同碾碎一只蝴蝶的翅膀。


看吧。那个掌控他们人生的人如此说着,你们逃不掉的。


他们就是他手下可以被随意摆弄的布偶。他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只能干什么。


比如杀人。


比如自相残杀。


一把左轮。一个子弹。一具尸体。


一场赌局。


赌注就是爱。


他们唯一拥有的东西。







“程小时,把枪给我。”


这是陆光第三次这么说。


程小时依旧没有动。


“陆光,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程小时从沙发上站起来,垂下头,闭紧眼,咬住牙关。濒危的和平在顷刻破裂,如同一场密度过高的粉尘爆炸,烈火烤干空气,把他们的理智都焚烧殆尽。


程小时一拳打在陆光的下巴上。


陆光看着程小时的眼睛,里面有金色的火焰。有一瞬间他想,或许他来时应该带上一捧花,白色的玫瑰适合葬礼。死者是他曾经尝试促进的和平表象,它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永远地逝去了。


陆光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等他站稳了,也突然举拳毫不犹豫地走过来狠狠砸到了程小时脸上。


“把枪给我。”


“去你妈的。”


“砰”地一声,枪声突兀地响起。


那是打在仓库顶的声音。


程小时把空了的枪丢到地上。


陆光平静地看着他,现在他们不用争了。


“如果我们两个都活着出去——”


“我知道的。”程小时打断陆光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他们都心知肚明。


邦妮和克莱德被乱枪打死,米基和梅乐丽被抓进警局浴血奋战,塞尔玛和路易斯在围捕下开车冲出悬崖,飞向死亡。


可他们离了彼此活不下去的。


陆光叹了口气,对程小时伸出手。


“走吧。”


他们不能回头,只能一直往前走下去。


去寻找永恒的爱与自由。


陆光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傍晚的阳光,像晒过的棉花,像世界上一切温暖又美好的事物,像一个触手可及的确定未来。程小时知道它就在那儿,哪里都不会去,只要他伸出手就能抓住。





于是他们一路往前,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去。



—————


情人节快乐!


官方好会呜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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