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Walden two

Case 1



chapter 5




程小时。


站在酒吧门口的时候,陆光在心里默念那个名字。柔软的黑色头发,脑袋后扎起桀骜不驯的一簇,闪烁着年轻人机敏而活跃的闪着亮光的细长眼睛,还有他走近时鼻尖捕捉到的气息,火药和血腥,琥珀,麝香,枪套皮革和雪松叶,他血液里挥之不去的东西。


警察,二十四岁,心理创伤。


走过去的时候,陆光在心里思索着过会儿的开场白。


“请问你是程小时吗?”


在酒吧里这么问既古怪又显得不怀好意。


“你还好吗?”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程小时现在很不好。


于是陆光走到程小时身边,对他说:


“程小时,这不是你的错。”


酒吧里昏暗的顶灯掩住他瞬间红起来的耳尖,这没头没尾的开场白烂到好像恐怖片里的一个笑话。程小时抬起头古怪得看了他一会儿,陆光这才看清楚程小时的脸,那张还带着细小绒毛的脸颊看起来稚气又充满活力,更适合出现在校园的篮球场上,或者像陆光一样为入学面试做准备,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在这里。


程小时愣了一会儿乐了,故意用轻佻的视线上下扫了陆光两眼。他扯开一个笑容凑过去,说话时连绵不清的呼吸夹杂着酒气喷到对方面前。


“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快回家念书去吧,小童子军。”


陆光没有像程小时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地逃开,反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程小时,我是陈局长派来找你的。”


程小时这才转过眼,认真地打量起这个穿着衬衫牛仔裤,与酒吧格格不入的学生。


“那个学心理的学生,就是你啊。”程小时举起酒瓶灌了一口,“那就来呗,要催眠还是干什么,悉听尊便。”


陆光只是坐到他身边。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事件的起因是一年前发生的一起自杀案,死者为一名女大学生,名叫李思思,因为赌博欠下了高利贷,虽然也曾找过大学里的心理教授做过疏导,但还是顶不住压力,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虽然李思思是确凿无误的自杀身亡,但案件仍有疑点,她的家属声称李思思从高中开始就一直是个乖乖女,不可能无缘无故沾染上赌博。后来警察进一步调查得知,李思思的堕落是从她遇见一个自称Red的人开始的,然而Red的话术极其高明,警方找不出一丝破绽。


之后Red便销声匿迹,警方查不出他的信息,对他无计可施。然而,事情在一个月前有了转机,有人在网络上无意间发现了Red的踪迹,是他和一个名叫钟真的少年之间的聊天记录。


警方很快锁定了钟真,特警队里的所有人都坚持截断Red和钟真之间的交流,防患于未然,只有程小时坚持按兵不动。虽然程小时当时只是队员,但因为屡屡立功颇受器重,上头便把钟真一事交给他负责。


“为什么要那么做?”陆光问他,“你是知道Red操控人心的本领的。”


“我想抓住Red。”程小时苦涩得笑了笑。


他当时给出的解释是,如果钟真一下子和Red断了联系,Red必定会警觉,然后再次隐匿行踪。这次他们纯属瞎猫碰到死耗子,那么下一次呢?Red依旧可以在网络上横行无阻,还会有更多人被他煽动挑拨。


如果他们能在Red和钟真交流的过程中找到他的破绽,如果他们能一举把人抓获,如果……


程小时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我害死了钟真。”


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天晚上,男孩如同一只飞鸟从高楼跌落,到处都是一团粘稠的、血腥的漆黑,尸体残肢和凝固的血液随意散落一地,好像它们只是人偶的塑胶关节和番茄酱似的。程小时觉得自己的肢体仿佛也混在里面,他很疼,浑身都疼,喉咙里翻滚着铁锈味的唾液。


“我很抱歉,真的。”


程小时挣扎着后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苍白的道歉。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一张放大的抽象派画布,各种各样肮脏的颜料糅杂在一起,耳朵里一会灌满了高昂的尖叫,一会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咆哮,所有事物都在扭曲、变形、下坠,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


“是我害死了他。”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让他变成了一个充满幻想的傻子,程小时想,又或许陆光真的用双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肩膀。轻柔的触碰既远又近,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橡胶层,又像透过肌肤表皮直接触碰血管和内脏,透过他的肉体直接触碰灵魂。


陆光沉默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长到程小时快觉得这是他一场泡沫般过于美好的梦境。


“程小时。”陆光看着程小时的眼神就像能直接看穿他的灵魂。“这是钟真自己的选择。”


程小时没有说话。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陆光抓住程小时的肩膀,试图与他的眼睛对视。


“你的动机是好的,主观上来说,的确不是你的错。”陆光说,“但好的意图,并不一定能带来好的结果。从结果来看,你的确错了。”


“你错在你的随心所欲,狂妄自大,错在你没有计划不受控制的行事风格。”


“你是一把弹无虚发的枪,但这把枪没有准心。”


程小时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陆光会这么说,直白尖锐得刺入他内心深处最想掩藏的部分。


他痛恨自己的无力。


“你犯了错,”陆光轻声说,“而你居然只想逃避。”


从来没有人是完美的,每个人都会犯错,揭开表皮那些伤疤总在结痂和流脓,但只有正视这些最丑陋的部分,伤口才能最终愈合。


“你这个人,”程小时的声音干涩和嘶哑,好像每说一个字喉咙都会被沙子堵住,“可真是不留情面。”


“这样你才能看清。”


他的确看清了,之前阻隔真实与虚幻的那层毛玻璃砰然碎裂,伴随着一声安静的巨响在烟尘中爆炸。


“我还以为你会用点别的方法呢,比如洗脑催眠,或者是和我一起抱头痛哭之类的。”


“治标不治本。”陆光回答。


“你这也没治啊,”程小时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嘴角挑起一个极其微小的笑容,“你只是揭开了我的伤疤,没给我药。”


“自己找。”


“你得帮我。”


陆光下意识得想拒绝,但当他转头对上程小时那双眼睛的时候,他看上去简直就像——就像什么街边被丢弃的小狗,等着哪个混蛋回心转意。


一次,就这一次,陆光想。




“哟,光光,这位是?”


在食堂里被人搭话的时候,陆光正拿着托盘准备坐下,程小时坐在他的对面,垂着脑袋大朵快颐。


“你好,我是他的男朋友。”程小时飞快处理完嘴里的食物,抬头说道。


“哦,那不打扰你们了。”男生飞快得转身离开,陆光猛得转过头看向程小时,睁大了眼睛。


“程小时,你胡说什么呢?”


“我这不是没办法,我要混进你们学校查案,总得给我个身份吧。”


“你可以说是亲戚。”陆光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磕。


“那行,叫声哥哥我听听。”


“……”


“男朋友怎么了,”程小时夹起一筷子面,脸颊鼓鼓囊囊地问他,“你同学叫你死基佬了吗”


陆光的脸飞快得扭曲了一下。


“没有。”


“难道你恐同?”程小时又问,“对男人过敏?”


“……也没有。”


“那有什么问题?”程小时拿出纸巾擦了擦嘴,团成一团精准地丢进垃圾桶里,三分球,他忍不住为自己吹起了口哨。“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陆光正在拼命说服自己不要往那张脸上揍一拳,你打不过他,陆光在心里默念,别冲动。


“说实话,陆光,你真的不打算答应我吗?”


“答应你什么?”


“加入特警队啊。”程小时说,“你说我没有准心,我这不是来找了。”


“我觉得你就很合适。”


程小时又对陆光使出了那副无敌的无辜表情,陆光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本来陆光以为和程小时在酒吧里的那次聊天,会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交集,他的导师和警局局长交情匪浅,陆光也只是受人之托去帮程小时一把而已。结果那天之后程小时隔三差五就来圭都大学找他,一会儿借他的饭卡蹭饭,一会儿找他打探消息,现在程小时说什么,让他加入特警队?


“你疯了,我是学生不是警察。”


“英雄不问出处嘛,”程小时无所谓得摆摆手,“只要你点头,我马上跟上头做工作去。”


眼看陆光张嘴,程小时急忙补充,“诶先别急着回答,我问你点事。你们学校有心理咨询中心吗?”


“有。”陆光说,“负责人是我们学校心理学系一个很有名气的教授。”


“可他还是没能阻止钟真。”程小时用手托起下巴,“有名望的教授不会很忙吗,怎么还有空管这些事。”


“有传言说,教授的女儿因为抑郁自杀了,所以他才特别关心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顿了片刻陆光又问“你还在查钟真自杀的事?”


“我这不是得正视自己的错误吗?”程小时含含糊糊得回答。


“查得怎么样了?”


陆光也是圭都大学的学生,对钟真的自杀多少也有些耳闻。


“差不多调查清楚了,确实是自杀无误,主要是家庭原因,再加上在学校压力过大。”程小时苦涩得笑笑,如果他当时能再多深入了解一下钟真,就不会放任他和Red继续交流,惨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Red呢?”


“还是没法抓,”程小时说,“他太厉害了。”


“既然如此,你跑到我们学校查什么?”陆光有些疑惑得看着程小时,“来找我干什么?”


“因为我收到了这个。”程小时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陆光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信上的字迹红得扎眼,内容又过于惊骇。


“不是你的错,”陆光飞快得说,“愤怒会使人丧失理性。”


“我知道,”程小时把那封血淋淋的控诉信又收起来,“但我想查清楚是谁这么恨我。”


“一般都是被害者的至亲。”陆光指出。


程小时摇摇头,“我已经调查过了,钟真的家人并不认为这件事是警方的错。”


“他们不知道Red对钟真的影响有多大。”陆光补充。


“不过,我听说钟真有一个恋人,”程小时的呼吸停了一秒,“在读心理系。”


“查到是谁了没有?”


“没有,钟真瞒着家里人谈的,平时也低调得很,他的朋友只知道他有个恋人,其他什么都不清楚。”


“线上聊天的记录呢?”


程小时摇摇头。他实在觉得有些古怪,谈个恋爱而已,何必瞒得那么紧。


“如果直接去问,也不会有人承认。”陆光思索了一会儿,那个人既然给程小时写了控诉信,自然不希望自己被警方找到。


“英雄所见略同,”程小时尾音上扬,“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嘛。”


“我不知道是谁。”陆光摇头。


程小时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钟真向他的舍友提起过,他的恋人和他是初中同学,这是我在他家里找到的集体照。”程小时用指节敲了敲照片,凑近了对陆光说,“你看看这几个女生,有没有脸熟的。”


陆光的视线从几张脸上仔细得扫过。


“没有。”


“这也正常。”程小时挠挠头,“女大十八变嘛。”


“还有一种方法可以确定。”陆光微微向后仰起头,和逐渐凑过来的程小时拉开了距离,“你和我一起去见一见我的同学。”


“她们又不会承认。”


“没关系,我能从她们的反应里看出来。”


程小时的视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陆光,“这么厉害?”


陆光没说话。


“那还等什么,”程小时露出一个神采飞扬的表情,“走走走,我跟你一起去上课。”


“上课?”陆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个人跑到学校里骚扰他,拿他的卡吃饭,现在还要去上课?


“一个一个去见多麻烦。”


程小时软磨硬泡,陆光最后还是同意了。这是第二次,他想,不会有下一次了。



一个小时之后,陆光就后悔了。


“闭嘴。”他压低声音警告坐在他旁边的程小时,这个人居然在教室的第一排中间对他喋喋不休。


“我这不是无聊嘛”程小时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陆光,“你们心理系女生这么少啊。”


陆光点点头,他们学校的女生本来就不多。


“这位同学。”讲台上的教授好像终于忍不住了,“如果你无聊可以睡觉,请不要打扰身边的同学。”


程小时尴尬得僵住了,感受到身后如芒在背的注目礼,他飞快得闭上嘴,趴到桌子上假寐。


陆光低下头看书,掩住了自己微微勾起来的唇角。




“所以真的没有?”程小时在教学楼门口四下打量,陆光往售货机里投了几枚硬币,一

罐可乐嘟噜噜得滚了下来。


“没有。”陆光说,“我仔细看过了,我们系里的女生都不认识你。”


那还真是奇怪了,程小时摸了摸下巴,“不会有错?”


“不会有错。”陆光回答,下意识的反应不可能作假。


“这位同学,”程小时正在低头思索,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不是我们系的学生吧,你是?”


程小时转头,是刚刚上课的教授,然后他抓起陆光的手就开始跑。


他放在兜里的可乐都要晃没气了,陆光想。


直到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他们才停下来,程小时用光了肺部最后一点氧气,感觉胸腔都在火辣辣地燃烧,陆光弯下腰扶着自己的膝盖张着嘴大口呼吸,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过这么激烈的运动了。


程小时松开他的手,掌心因为紧张和兴奋汗津津的,扩张的血管在手臂上凸起,血液向脉冲似的一下一下冲刷过肢体末端,他们紧紧接触的部位都在热乎乎得发麻。


陆光明明和程小时并不熟悉,但他跟着跑得毫不犹豫,迈出每一步的果断估计都能跟博尔特听到信号枪之后的反应一较高下。


“你跑什么?”陆光终于缓过劲来,直起腰问了程小时一句。


“我这不是怕被当成不法分子抓起来嘛”程小时挠了挠头。


你个警察你怕什么。陆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调了调自己的呼吸,直到完全平稳下来才开口:


“程小时,你为什么加入特警队?”


“你可别笑我。”程小时说,“我想救人,抓坏蛋。”


完全意料之内的回答,陆光偏过头去看程小时。


“我答应了。”他说。


“你终于答应让我做你男朋友啦。”程小时兴奋得揽住陆光的肩膀。


“滚。”陆光推开他,“加入特警队,我答应了。”


“真的吗?”程小时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陆光,你要想清楚了。”


做出这个选择之后,他的人生将会变得完全不同,充满了不确定和危险。


“想清楚了。”陆光回答,“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程小时问。


“我们约法三章,以后你听我指挥。”


“没问题。”程小时笑了,“你指挥,我行动。咱们两个一起,以后不是所向披靡。”




程小时是一把弹无虚发的枪,而陆光会成为他的准心。


这是他最初,也是最终加入特警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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