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den two
Case 1
Chapter 2
有一些时候程小时能听到脑子里的声音，多半是深夜酒精在胃里发酵之后，他像一个喝昏头的傻子一样坐在地上，懵懂得好像出生的第一天，然后整个世界都开始绕着他旋转，闪光的小黑影像流星雨一样擦过视网膜边缘。这个时候他能听到有人在冲着他声嘶力竭得吼叫。
你为什么不救我，那个人说。是你害死了我。
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时他猛得坐起来，结果昏头昏脑一手按在了满地碎玻璃渣上，鲜血从划破的掌心里溢了出来。第二天他缠着纱布去警局上班的时候有人问他，“你还好吧？”
“我很好。”他回答。
他一点都不好。他跟“好”这个词差了十万八千里。
之后不久，上头招了一个还没毕业的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派到他身边美其名曰“协助”队长。程小时没太在意，或许他是有那么一点点创伤应激反应，但还犯不着去找心理医生。
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黏糊糊的啤酒泡沫粘在程小时胸前的T恤上，他有点醉了，酒精顺着血液循环开始发挥作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墙砖开始像一大块冷色调的波板糖一样顺时针旋转。陆光就站在他面前，穿着白衬衫和蓝牛仔裤，时间和空间在扭曲，折叠，延伸，所有事物都变成了相互黏连的表皮，轻柔得像梦里的阳光。
这个人要是敢问他好不好，程小时想，他一定会回答他很好，然后走过去一拳打花他的小白脸。
“程小时，不是你的错。”陆光对他说。
程小时想笑他，这么说是把他当小孩儿哄呢，可这话从陆光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奇妙的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被安慰了，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被安慰到了。
他不害怕噩梦，因为现实世界的生活凶险程度也不差多少，但偶尔他会被黑暗淹没，梦境里暗红色的血液像没干的油漆滴滴嗒嗒往外淌，倒下的男孩仿佛身后长出翅膀，程小时的心跳声像坐过山车一样清晰又激烈地往上冲，直到冲过顶点崩断线似的陡然终止。
他惊醒，感到脸上湿漉漉的，闻到一股腥咸的海水味道，他以为自己流了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脸上的泪水。“陆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像有道鞭子抽到了他的尾椎上，“陆光。”
过一会儿他感觉到陆光抬起头贴近了他，毛茸茸的发梢挠得他脖颈痒痒的，温热的呼吸黏在那片皮肤上。
“陆光，我又梦到那个孩子了。”他说着，然后整个人僵住，好像有道闪电把他从天灵盖一直劈到脚底。身边人的嘴唇落到他的嘴巴上，像穿过窗缝细小而干净的风。
“没事了，程小时，没关系。”陆光说，“我在这里。”
无论头一天夜里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是要照例去工作。程小时是队长，意味着他不能暴露自己的柔软和脆弱——无论是对队友还是敌人。陆光除外。
“程小时，注意节制。”乔苓看了看顶着黑眼圈精神不太好的程小时和他身边的陆光，“当心伤身。”
放屁，他只是久违得做了个噩梦。但他懒得反驳。
“杜明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程小时问乔苓。
“查清楚了，跟光光说的差不多。他的前女友叫李思思，一直是个乖乖女，但是前几年不知为何染上了赌瘾，被那个出老千的骗光了钱财，欠下了高利贷，后来顶不住压力自杀了。”
听到“李思思”这三个字，程小时面色一变，他苦笑着摇摇头，“她染上赌瘾是有原因的。”
“你认识这个人？”乔苓有些奇怪，这个人按理来说不归程小时管，“她不是自杀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程小时叹了口气，“后来警方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她与一个网名叫做Red的人的聊天记录。她是在和那个人聊天之后才染上的赌瘾，最后一步步沦落到自杀。”
“难不成，是那个叫Red的人教唆她自杀的？”
“并不是，”程小时说，“这也是警方拿Red没有办法的原因。他说的话单独拿出来看，一点问题都没有。”
最多只是放大了女孩心中某处的黑暗面，只是在她身上，这点黑暗是致命的。
“不是吧光光，靠说几句话就能掌控人的行为，真的有可能吗？”乔苓转头去问陆光。
陆光点头。
那这个人未免太厉害了，乔苓在心里嘀咕。
“那封匿名邮件的事呢？”程小时又问。
“还是什么也查不到。”乔苓摇头，“发邮件的人是个电脑高手，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程小时揉揉额角，这下他基本可以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对方如此谨慎，说明不是无意间发现犯罪意图然后赶来通知警察的普通群众，那个人是刻意把自己引到犯罪地点去的。
为什么呢？
他正蹙眉沉思，手机突然叮咚一声。他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封新邮件，读完之后，他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
“怎么了？”陆光问他。
程小时把手机递给他。
两天之后，圭都大学大礼堂，会有一场自杀式炸弹袭击。
两天之后，正好是毕业典礼举办的那一天。
陆光皱起眉头，经过杜明一案，预告的可靠性颇高，但兹事体大，对方的目的尚不清楚，很可能是针对警察的阴谋或者陷阱，必须谨慎处理。
“学校还是不肯推迟毕业典礼？”乔苓有些焦急得对着电话说。
电话另一头传来局长的声音，“我们已经尽力沟通过了。校方说这次典礼请了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的领导，不好推迟。”
“那封邮件呢？要是真的发生袭击，后果不堪设想。”
“对方觉得只是一个玩笑，不必当真。”
程小时咬了咬牙，想要完全依靠安保也不可能，毕业典礼人流量太大，只能他们亲自潜入。
最后特警队经过一番商议，决定派程小时，陆光和两个队员去圭都大学。
可能不是商议，程小时看着面前这帮愤怒的队员，有些头疼，是他和陆光单方面决定的。
“程小时，你不要命了？这么危险的事，四个人也太少了”乔苓的语气颇为焦急，她实在想不通，这封邮件就差把“陷阱”两个字明明白白得写在上面，程小时怎么还是这么固执。
“咳咳。”程小时清清嗓子，“我们当然是有计划的。而且，陆光也同意了。”
然而，依旧有很多人不赞同他的安排。
“唉，看来我只能再重复一遍咱们队的规矩了。”程小时伸出自己的手指。
“第一，程小时永远是对的。”
“第二，陆光永远是对的，除非程小时说他不对。”
“第三，如果有疑义，看第一条。”
硬了，乔苓的拳头硬了。
“这样做是最稳妥的，”陆光有些无奈得开口，“如果我的推测没错，这封邮件的性质应该和上一封类似，发信和实施犯罪的并不是同一个人。这就意味着，犯罪者并不知道他已经暴露了。”
“没错”程小时接着他的话，“所以直接出警或者去太多人容易打草惊蛇，我不去的话，又不好引蛇出洞”他说着，勾住了陆光的肩膀，“况且，这不是有陆光呢。”
众人这才信服。陆光，靠谱。
圭都大学。
一年一度的毕业季是校园中的盛会，校园里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学生，他们穿着学士服，带着高高的帽子，领着他们的家长介绍教授，或是牵着男女朋友的手漫步校园。
作为一个PHD的毕业生，陆光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而这一次，他还将作为学生代表进行发言。一身黑色的学士服将他衬得庄严肃穆，几个同级毕业生围成一圈熙熙攘攘地聊些什么。
“哇哦，我们学校今年请了警察当保安？”
刘旻突然夸张得叫了一声，众人一起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正装的人逆着光走来。那个人没有穿制服，但是穿着出席正式场合才会穿上的正装，脸上挂着一个神采飞扬的笑容。
陆光狐疑得看了刘旻一眼。
“警察？这太帅了！”站在一旁的徐珊珊感叹。
随后她就感受到两束目光落在她身上，一束来自她的男朋友董易，另一束来自陆光。
刘旻凑到陆光边上用肩膀挤了挤他，压低声音打趣，“来抓人的？”
“不，”程小时走过来听到刘旻的话，摆了摆手，“我这次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过来的。”
周围人疑惑得看着他。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程小时说着，摊开双臂摆出诚挚的表情，眼角微微弯起露出细细的笑纹。细碎的日光如同流金般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将他的眼角和眉梢染成金色。
“我是陆光光的男朋友，程小时。”他一手搭上陆光的肩膀，给了周围人一个熟络又炫目的笑容。
“白痴，你收敛点。”感觉到周围人火辣的视线聚集在他身上，陆光的脸瞬间红了，他身体僵硬得推了推程小时，但程小时坏心思得凑得更近了。
“可以啊陆光。”董易对他竖起大拇指，“恭喜。”
陆光的脸更红了。
“接下来怎么办，我饿死了。”他们在原地聊了一会儿后程小时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优秀毕业生难道不应该带家属参观校园吗？”
“你只是想参观食堂吧。”陆光揭穿他。
“不，我想参观每一个食堂，”程小时反驳，他强调了“每一个”。
陆光转身和他的同学打了声招呼，带着程小时往他们常去的食堂走去。他们两个人并肩走着，不时压低声音交谈些什么，周围人也识相得没有去搭话。
“喂，陆光，你同学认识我？”程小时压低声音问陆光。
“不认识。”他们虽然知道陆光进了特警队，但应该没有见过特警队的人。
程小时看了一眼落他们半步的刘旻，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走进食堂的时候程小时故意慢了一步没有跟上陆光，而是一手搭上刘旻的肩膀，“你们学生的福利真是不错，可比我们那儿的伙食好多了。”
“我倒是挺想试试特警队的食堂。”刘旻尴尬得笑笑。
“来，刘……，刘同学，快给我介绍介绍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要饿死了。”
刘旻被他突然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程小时又看了看陆光，“你问陆光不就行了。”
程小时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忧愁的表情，“我问他，他一定会让我多吃蔬菜。”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陆光，他正拿着一个托盘，拿了两盒标着“有机健康”的蔬菜沙拉放在托盘靠左的位置上，又在右边垫上一张纸巾，并排放上两副刀叉。
“蔬菜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食草动物才会吃的！”程小时哀嚎，声音刚好可以让陆光听见。
陆光冷冷得剜了他一眼，又加了一盒蔬菜沙拉。
“你可以尝试一下这里的魔椒烤培根小牛排汉堡，味道好极了。”
最后程小时点了一份汉堡，搭配薯条和可乐。刘旻觉得程小时还能保持如此健康的身材，陆光功不可没。
他们端着托盘，徐珊珊在门口附近找了个大圆桌，陆光已然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就坐。程小时很自然地走过去，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抬起腿跨过没有椅背的长凳，坐在了陆光旁边。
周围几个女学生频频侧目，董易打趣道，“说真的，陆光，你男朋友比你还像大学生。”
“听到没，陆光。”程小时用手肘戳了戳陆光，“你得多笑笑，不然太显老了。”
陆光没理他，把两盒蔬菜沙拉摆到他面前。
“给你拿的。”
程小时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拿起汉堡咬了一大口，他的嘴巴被塞得满满的，眼睫垂下看着汉堡，像某种专注咀嚼的小动物。他先是顿了顿，然后迅速把嘴里食物吞下去，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太好吃了！刘……，呃”
“幼稚。”陆光翻了个白眼然后接住他的话，“是刘旻。”
“陆光，你还真喜欢吃这个啊。”董易指了指陆光的托盘，除了蔬菜沙拉外，里面还有一份培根意大利面和一杯咖啡。“我看你每次来这个食堂都要点。”
陆光低头看了看，不知为何，今天放砂糖地方空了，没有加糖的咖啡又酸又涩，他有点喝不下去。
“我有上次多拿的。”刘旻似乎看出了陆光的想法，从书包里掏出一袋糖，“给你。”
陆光对他道谢，从里面倒出来一些又还给他，随后又加入了众人的谈话中。嘈杂的交谈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笑容如同胡乱敲击的乐声叮叮当当得响起，大家似乎都对特警队的故事兴致盎然，程小时眉飞色舞得讲着，陆光不时在旁边纠正他的说法。
“你们是没看到，陆光只看了那个人一眼，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简直太厉害了。”
“陆光是我们心理系最优秀的，自然厉害。”刘旻摸了摸鼻子。
“程小时，我学的是科学，不是巫术。”陆光有些无奈得看了程小时一眼，这个人快把他吹成下凡的大仙了。
“陆光，这咖啡你不喝吗？”董易有些好奇得问陆光，他注意到陆光似乎一口也没有动。
“不渴。”
“带上吧，别浪费。”
陆光看了一眼出声的刘旻，端起咖啡捧在手里。
“不能再聊了”徐珊珊看了看手表，“毕业典礼快要开始了，咱们得在开始前赶到大礼堂。”
程小时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大礼堂，毕业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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