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时间的波澜

#非原作向时间旅行,灵感设定和原理来自杰弗里•兰迪斯的《狄拉克海上的涟漪》,强烈安利原作(没看过没关系,我只是试图为时间旅行找个合理的解释)


#1w+






时间旅行有如下几条规则:


旅行只能前往过去。

传送对象要回到精确的出发时间和地点。

把过去的对象传送回现在是不可能的。

过去的行为不能改变现在。(*)




狄拉克海泛起波澜的时候,陆光到了。


这是1968年,大西北的一片无垠荒漠。陆光睁开眼,上弦月挂在前夜西空一角,半块金光支离破碎。天上闪烁着几颗难得一见的星子,却并没有多少人欣赏它们。周围的人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眉头紧皱,似乎在经历无边的屈辱与痛苦。


“黑夜总会过去的。”程小时说。他仰面躺着,呼啸的风穿过发梢“你说是吧,陆光?”


程小时是对的,比他自己认为得还要正确。黑夜终会过去,陆光知道,而黎明终将到来。


一分钟,他在心里想着,还有一分钟。







程小时在大学担任教职,教建筑。他的授课风格别具一格,时常因为种种原因取消常规的课程,然而讲的时候,也毫无时间顾虑,从阳光烤的毒辣的下午,讲到月上柳梢头时分,非常奇妙的是,他的课向来座无虚席,连窗台上都会挤坐着其他专业的学生。此外,他平日的行事方式也颇为随心所欲,没事时喜欢骑着车四处溜达,穿过城市里的街头巷尾,美其名曰为自己的研究积累素材。


程小时的祖上是人口中的铁杆庄稼,有幸他的父辈并非只会遛鸟听戏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学者。程小时自小是在末代贵族的傲气中长大的,在人群中俨然是鹤立鸡群。他会工笔会大写意,善奏潇湘水云,诗稿上的批注行云流水笔锋如刻,煞是好看。二十岁时他留过洋,会讲几门洋文,手里常捧着一本别人认不得的精装本。


六六年开始有风声吹动,很少有人在乎,程小时当时正忙着修复一批古建筑的图纸,听到风声,也只是笑一笑。


后来,一昼夜之间彻底变了天。


程小时是学建筑的,那时人们保护文物的意识不强,所以在“四清”的时候,最先遭殃的就是那一批古物,其中自然包括一些古建筑。在砸帝王庙的时候,程小时孤身一人站在门前的石像旁,眼神锋利,宛如冰水里淬火而出的剑。


他以一己之力拖住了那些人,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听到召唤而来的学生怒吼出那个时代独有的滑稽口号,用精心准备的证据为他扣上帽子,把他推搡到热浪翻滚的地上,诘问他的行为。


自我标榜者欢欣鼓舞得聚集起来,那些憔悴不堪的人挤在一起,被逼着下跪。


有人跪了,有人没跪,有人被叫骂着跪下了,最后站着的只有程小时。那个年头,骨气卖不了一个铜板的价钱,反抗也没有多少意义。世道无常人心难测,是非对错的界限并非一成不变,聪明人选择明哲保身,可他不会。


程小时周围站着很多人,他们慷慨激昂得高声叫嚷着,如此无畏,以至于眼里闪烁着名为荣耀的光芒。


“我一生只跪天地君师。”他的声音疲惫,却掷地有声。虽然衣衫褴褛,胸前挂着可笑的牌子,但他挺直了脊梁,背后似有岱岳峥嵘。“他绝非天地,是我何人,凭何要我下跪?”


学生们嗯嗯啊啊了半天才应上话来,“是亲人,是师长。”


程小时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三百年前,他就是留发不留头的文震孟,在艺圃里生得潇洒死得坦荡。


“那真是抱歉了,我不认。人生而自由,你们能践踏我的尊严,践踏不了我的思想。”


象是被蝼蚁咬死的,狮子是被鬣狗分食的。暴动的学生一拥而上,这个硬气的卫道者,终归双拳难敌四手,被僵硬的折叠成人们所希望的样子。


后来,程小时被发配到边远地区的一片荒漠上,再也没有回来。








陆光是一个物理学家。他是个天才,所有人都这么评价,他有远超旁人的理智头脑和清晰思维。


二十世纪初,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海森堡和薛定谔提出了量子力学,而保罗狄拉克把这两种理论成功结合起来。他假定整个宇宙完全充满了负能量粒子,它们围绕着我们,穿过我们的身体,在外太空的真空里和地球的中心,每个地方都有它们。一片无限稠密的负能量粒子的海洋,狄拉克海。 (*)


七十年后,陆光解决了如何从狄拉克海借用能量的问题。或者说:他学会了如何制造波浪。 


狄拉克海上的波浪在时间上是回溯着波动的。 


二十二岁的陆光在其他人失败的地方成功了,他发明了时光机。


第一次测试那台机器的时候,陆光使用的是时钟和相机。相机放在线圈内,对准时钟的方向,实验室里的研究生设置好机器,让它把相机传送到半个小时以前,在那里待五分钟后再回来。一瞬间,相机几乎纹丝不动得消失又出现。


实验结束后他们放映胶片,相机拍到钟上的时间是半个小时之前。实验室里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完成了一项跨时代的伟大创举,成功开启了一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喂,陆光,你是怎么到这儿的?”十来个人的房间里,程小时吵着他上铺的陆光。


陆光嫌他烦,没有搭理他。程小时仍是不死心,头从摇摇欲坠的床板上探了出来。陆光转头被他吓了一大跳,“白痴,你干什么?”


程小时做了个鬼脸,终日辛苦的劳作并未在他的脸上画下阴霾,他的眸子很清很亮,依旧是少年神采飞扬的模样。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么?原本是要进牢狱的,后来里面塞不下那么多人,就把我打发到这儿来了。怎么样,运气好不好?”


程小时的脸天生就适合笑,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可在这个没有信仰,没有憧憬,没有未来的地方,笑容并不能给他换来一口粮食或者一个铜板。


“喂,陆光,你在听吗?陆光?”






第二次试验,陆光试着传送一只老鼠回去。它穿越狄拉克海旅行一趟之后,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然后他又用一只经过训练的老鼠试验。它是陆光从对面的心理实验室借来的.不过实验人员没告诉他们要用这只老鼠干什么。它曾被训练穿过迷宫找到一片熏肉。实验后,这只老鼠仍和以前一样快速地穿过迷宫。 


他们还必须在人身上做实验。陆光要求让自己担当实验对象,不理会任何劝说他放弃的声音。陆光清楚,用他自己做实验,就可以不受关于用人类进行实验的条条框框的束缚。 


跳进负能量海洋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不一会儿他就站在了线圈中,技术人员仔细为他做了检查。然后留下他一个人,机器启动,他再睁眼,时钟已经向后跳了整整一个小时。






在那些被批斗的人中,程小时算是运气好的,被弄到了一个荒凉之中相对较好的地方。虽说如此,他们毕竟是来劳改的,也不能指望正常过日子。等到程小时到的时候,前面已经有几批人,大部分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学者,突然让他们干这么重的活,再加上没有什么东西吃,有一部分人已经吃不消了。


但是对这样一批人来说,艰苦恶劣的环境并不是最折磨人的。他们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的知识分子,理想被毁灭,尊严被践踏,才最致命。


其中一位是来自江南的女子,是个颇有些名气的作家,吴侬软语,性子温婉,因为怀孕而挺着大肚子。这儿的女犯人本就少,再加上她身子不便,所以大家都对她颇为照料。在临产前几日,有人请求生产大队的队长带她去医院,谁知却换来轻蔑的冷哼和一顿棍棒。


草芥人命,冷漠莫过于此。但那个孩子还是在艰苦的环境中出生了,新生的喜悦包裹着每一个人,唯独那女子一脸麻木。


她看着自己手中从家乡带来的木雕,由于长时间的摩挲已经近乎斑驳,悲哀的表情近乎绝望。


几天之后,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手里抱着孩子。热浪翻滚的沙地不比泥地,黄沙埋不住尸骨。偏偏高温炙烤之下尸体腐烂地特别快,不多时便发出一阵恶臭。不少人围了上来,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众目睽睽之下,队长下达了指令。


把尸体混进肥水里去。


那个小孩子呢?


扔在这里。


死一般的沉寂中,程小时剥开人群走了出来,抱起了地上的孩子。


程小时低头看了一眼,孩子不哭也不闹,又抬头看了一眼吵吵嚷嚷的队长。


“这个孩子背景不干净,是我们的敌人!”


程小时被他逗乐了,走上前去揍了队长一拳,那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人一下子被掀翻在地。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他掀起眼皮睨了队长一眼,说完抬脚便离开。








距大漠千百公里之外,是江南水乡里一座安静的小城。夫子庙后面有一条斜街,青苔街面,几枝横木零星点缀,暗红斑驳的木制建筑错落有致,临街而立。从街头走至街尾,喧嚣嬉闹的人声几不可闻,但却不觉清冷,有的只是只是寻常巷陌的烟火味道,在累世安稳中沉淀下来。


陆光是穿着衬衫到的,在那个年代看起来古怪又不合时宜,但他没有办法,总得穿着衣服旅行。


街尾的一户人家前,生长着一株老槐树,笔挺峭拔,凛然生风。陆光在这户人家门前停下,轻轻叩了叩门。门里探出一双乌黑大眼睛和半长的毛刺头发。


“找谁?”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户陆姓人家?”


“陆姓?”男孩眼睛转了转,“倒是有一家,夫妻两个,丈夫是木匠,妻子是个作家。”


陆光点点头。








程小时走出去很远,远处的人群逐渐变成一个个黑点。


“陆光,”他别过头去,“我随心所欲惯了,你跟上来干什么?”


陆光没答,只是问他,“这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程小时苦笑了一下,他救人的时候哪里想到那么多。


“我知道附近有个人家,或许愿意收留。”


“那行,走走走。”


“我去就行了。”陆光把急不可耐要扽他跑起来的程小时往回一拉,“你回去,别被队长抓了把柄。”


程小时似乎有些不情愿,无可奈何得点点头,“那你小心。”


程小时把孩子交给陆光,磨了好一会儿才离开,一步三回头,脸上写满了不舍。


“陆光,我真觉得和这孩子特别投缘。”他又跑上来,低头用手指戳戳小孩儿幼嫩的脸颊,“我叫程小时,你可得记着我啊。”


他会记着的,陆光在心里想。


看着程小时离开,陆光带着孩子走到了那一处熟悉的人家,离开的时候,那家人的丈夫问他孩子叫什么。


“陆光。”他轻声说,“叫陆光。”







机器启动的时候,陆光再一次回到这里。


傍晚,余晖慢慢从天边消散,陆光在长街上走着,远远就听到有人叫他。


“你来得正好。”男人招呼他进屋,“新茶下来了,进屋尝尝。”


屋里还有人,一个女人,穿得虽然朴素,却娇艳得让整座屋子都散发出光芒。女子斜倚在窗边,姿态悠闲得像一朵云。


“小陆来了啊,”她笑着轻声说,“快来坐。”


女子因为怀孕有些身体不便,她的丈夫到桌边扶了她坐下,又到一边去沏茶。


“最近又去了哪里,可否讲来我们听听。”那女人笑着说,她一对细长的眉眼像是水墨描画出来的,洋溢着濛濛的雾气。


男主人端了茶上来。陆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滚热的茶汤烫了舌头,那久别重逢的香气却一路冲进胸膛。


“都是些去过的地方,没什么意思。”他放下茶杯,舒服得呵出一口气。


确实没意思。再美,再新奇的东西,再繁华的时代,都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别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像是戏,他只能在台下看着,看完了什么也剩不下。


“既然这样,不妨找个地方留下来。”女人说,“平平淡淡得把日子过下去。”或许是想到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她的脸上泛起柔情。


他该留在哪儿呢,陆光想,哪里都不属于他。


他看了看恩爱的夫妻俩,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你们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儿呢。”女子偏头去看自己的丈夫,她是个作家,现在正站在风口浪尖,只能祈求不牵连夫家,平安生下孩子。


“谢谢你,小陆。”


在这个众生丑相毕露的年代,人们相互攻讦和揭发,把旁人诽谤,诬陷,踩到,染黑。能有一人做出如此善意的提醒,实属不易。



她是在家门口捡到陆光的。一个漫长的雨夜,陆光一直站在他们家的门外。


陆光说他是个旅行家,女子心里明了,父母在不远游,这孩子多半是没地方可回。她把他招呼进屋,端上一杯热茶。


时间旅行,是仅次于永恒最好的事了。可惜无论陆光如何努力,他还是改变不了过去,会发生的事情注定要发生。


女子最后抱着孩子躺在沙地上,手里摩挲着丈夫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陆光,她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光,希望有一天能刺破长夜。


狄拉克海的波纹正在聚集,陆光又回到了他的实验室。










晚间训话之后,公社人员把自杀一事着重提出来说了一下。那个命苦的女子被盖棺论定为因饥饿误食黄茅草,但明眼之人一见便知她是自杀。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说她因为收到夫家人的信,上面说她的丈夫受她牵连而死,万念俱灰之中,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还有,程小时包庇敌人,不服管教,破坏纪律,改为无期。”


这种上级下来的处罚对程小时来说不痛不痒,十年二十年还是无期没什么差别。但那个怀恨在心的队长带来的报复却让他头疼不已,从苛刻的检查到越来越粗糙的饭食,直至有一天,程小时在棚屋里发现自己摇摇欲坠的床板成了一截截木头。


不气吗?不可能的,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可没有人会为他的反抗精神鼓掌,骨气也不能给他换来一栋别墅,除了忍气吞声别无他法。


程小时站在牛棚前面的时候,看到了等着他的陆光,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那孩子怎么样?”


“送过去了。”


也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程小时的心里有些苦涩,在这样的时代。


“你怎么样?”陆光问他。


“哟,陆光,关心我啊?”


“别打岔。”


“没什么,那个人胆子小的很,不敢直接弄死我,这不,还给我个清净的地方住。”


嘴上这么说着,陆光还是捕捉到了程小时话中的苦涩。


“我和你一起。”


“别啊陆光,我是被赶出来才住到这的。难不成你是怕晚上没人陪你说话寂寞难耐?”


“还有心思说胡话,看来确实没事。”陆光走到程小时身边坐了下来。


“我说陆光,你和我这个一直惹事的麻烦分子搅和在一块儿,就不怕引火上身?”


“你没有惹事,”陆光顿了顿,“程小时,你记住,你做得对。”


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


程小时突然笑开了。空气里很安静,只有很细微的风声。身侧人的呼吸声很明显,程小时觉得这是山的声音,是海的声音,是大千世界最神奇的声响。这个人是这片荒漠给他带来的奇迹。


“陆光,你来这里以前是干什么的?”程小时坐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转过头问陆光。


陆光刚想开口,却被程小时打断,“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你这文弱的样子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但又不像是学文的。科学家?”


陆光点头,又摇头,“很久以前是物理学家,后来不是了。”


“嘿,我就说,物理这玩意儿就不是给人学的。”他凑过去问陆光,“那你后来是干什么的?”


陆光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旅行家吧,可能。”


“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快给我讲讲呗,我要无聊死了。”程小时突然兴奋起来。


“太长,不讲。”


“讲讲嘛”寒风中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程小时说着,就往陆光身上蹭。


陆光叹了口气。天空从墨黑变为紫红又逐渐变为赭色,在第一缕旭日升起之前,程小时闭上双眼,耳边陆光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恍惚中他看到了迁徙的候鸟,在晨光熹微中缓缓落于梧桐之上,带起了这个世界的一阵风。







一次陆光探索到时间的尽头,发现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一次陆光观摩了耶稣受难的史实。他看到了一片苍翠肥沃的土地,土地上流淌的比逊河,河边的生命树,生命树上的十二颗果子。


一次陆光回到一亿年前的白垩纪。他原以为能看到大地遍布恐龙的景色,结果等了很久只有一只叫不出品种的恐龙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一次,陆光回到洪荒之初去。


公元前四千年前,这片土地还没有名字,广袤肥沃的平原上有一条河,河边一座简陋的村庄,村外是一片繁茂的谷子地,先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陆光一个人坐在细软的泥滩上,河水时涨时落,时清时浊,舔着他的双脚。


他随手抓了一把黄泥在手里揉搓着,不知不觉间竟捏成一个小人的模样,许多古老的传说随着脚下的潮水一起涌上来,他愣在那里,突然听到一声惊叫。


一个女人倒在河边,捂着略微隆起的腹部高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像是某种信号,把周围的女人吸引过去。她们围成一个圈,像某种神秘的仪式。夕阳落在那些赤裸健壮的身体上,有一层暗金色的反光,如同浓重的油彩在流淌。一个女人哼起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很快其他声音也加进来,那是一种极其古朴却又复丽的和声,像河水蜿蜒,时而激昂时而沉默,每一颗水滴都有自己的舞蹈,然而却又如此和谐地汇聚到一起。女人的尖叫和呻吟在歌声中时断时续,突然间高亢起来,仿佛一声号角。


河滩上的海鸟哗啦啦得展翅飞走。


一个女人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芦杆般的胳膊腿轻轻划动,却不哭也不闹。女人们用陌生而古朴的音节交谈着,似乎在讨论这个孩子的姓名,陆光听不懂她们的话,但他知道,这个孩子会被后世的人尊称为“黄帝”,一个坚韧的民族在这一刻开始书写他们的传奇。


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又一秒钟过去了。屏住呼吸,他在键盘上输入了一个代码,到某个时间,任何一个时间,只要不是这一刻。 








那个晚上之后,陆光和程小时走得更近了。


白天,他们在田间劳作,在春寒料峭中赤足播种,哪怕两只脚布满皲裂,依旧高声吆喝着号子;晚上,他们共赏星河,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西洋名称讲述星象间悠远绵长的爱情故事,为它们点缀一条条旋律轻缓的韵文。


他们用木棒计算地日距离,准确判断出农历日期,清明时分,用扁圆的石子在复苏的春水上打水漂,比赛谁能达到对岸,在重阳时耳后别一株有香气的野生药草,年节前后,挖空一个侉瓜,埋一两颗蕌头,摆在窗前。


他们在贫瘠的土壤中发散着双倍的炙热光芒。


跟程小时通铺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想回家去想的要死,他发现住处门框上有个铁钉子冒了尖儿,就天天用手抠,五六天以后手指鲜血淋漓白骨可见,他才把钉子抠了出来。钉子吞进肚子会有阴影,检查的时候当做是癌症,就能让你回家去治疗。男孩费尽心机踏上了归乡的路,钉子刺破肠道割穿粘膜,食糜倒流,没两天就死在路上。


陆光去过很多时代,见过许多死亡与痛苦,相较之下,富足和安定才是少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陆光以为他都见识过一遍,可这天底下的苦难那么多,他看一遍哪够。



“这里要是有杆笔就好了。”在田里做苦工的间隙,程小时对陆光说。


这话也就程小时能说出来了,陆光想。每人每个月三十斤粮食,糙的,加上重体力劳动,根本不够吃,病死的饿死的,他见的多了,剩下除了等死的,还有找死和想趁没死逃出去的,有几个人还有这闲心。


“你要笔干什么?”陆光问他。


“拜托,我是文化人。”程小时看了看自己素来执笔的手,已经不会再长血泡了,掌面上出现了一层又硬又厚的茧子。他苦笑,“好歹有个念想。”


陆光在旅行的过程中曾经学过一些做工具的技巧,他花了好几个晚上,愣是用树木导管和核桃果木的漆黑汁液,在孤岛一般被放逐的蛮荒中,为程小时做出了一只笔。


“陆光,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程小时说着就冲向陆光准备抱他,陆光没防备,猛得一下被抱了个满怀。


“我说真的,陆光。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程小时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谢谢你。”


把他无望的混日子变成生活。


程小时对那枝笔简直爱不释手,几乎时时刻刻不离身。他嘴不爱闲着,经常一边以极慢的速度啃着干粮,一边趴在地上用木棒画图,很显然他的心思也不怎么集中,漆黑的汁液在地上一圈一圈涂成一个黑疙瘩。


陆光弯下腰仔细瞧了瞧,辨认出了被划掉的那一部分。


是一座古城楼。


那建筑说不上很有名,普通人看来无非就是木头摆起来的庞然大物,其中一些有品味的或许可以看出些美感,但只有建筑领域的专家才知道,它在从辽代到今天一千多年的离乱变迁存活下来,究竟是何等珍贵。


程小时是第一批负责修复古建筑的人,虽然修复工作进行了不到一半就被破坏殆尽,风平浪静之后他也没有机会再接手,但后来的建筑师着手修复时,无不将当年他的设计奉为圭臬,所以程小时可以算上半个祖师。


“你这里画得不对。”陆光指了指地上被涂掉的部分。


“你还懂这个?”程小时有些震惊得看着他。


他纠结这副图已经许久,一直不得其解。


“我不懂。”陆光摇摇头,“但我见过它。”






这么大的一座城,一个人攀上去多少有些寂寞。


陆光从城楼上极目远眺,晨曦黯淡的城市蒙着一层雾气般朦胧的浅粉色,那是早樱和零星的山桃。城外山桃年年岁岁花相似,湛蓝天穹万古如斯,在这一副好姿色的红颜皮囊下,见证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生离死别。


陆光缓缓走着, 他仔细地抚摸着这座古朴建筑的文理,体味着扑面而来的远古气息。俄罗斯民族的苦难,凝结于那长夜无尽,莽苍的厚重荒原。而华夏民族千年来的离乱变迁,或许可以以这座建筑为缩影。


陆光在政权更迭中见过它,在纷飞战火中见过它,在神州大地一片疮痍时也见过它。它见证过十三朝的荣辱与兴衰,在壮丽的皇家气派中沉醉了千年,又淹没于歌舞升平。其中有多少被麻木灵魂锈蚀的枯骨,又埋葬了多少傲立的脊骨,垂千年而不倒。


某种熟悉而陌生的东西在风中汇聚,汇聚而后散开,吹埙声从远处飘荡而来,曲调是苏武牧羊,幽咽古朴,像是腊月里的寒风呜呜啜泣。


陆光最后看了那座城楼一眼。


又过去了一秒。






“陆光,我真怀疑你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程小时面色古怪得看了他一眼,“这座城楼现在已经被毁去了大半,所有现存的古籍中都没有记载,你是怎么看到的?”


“不过,”程小时用笔在地上比划,“好像确实应该是这样。陆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清明前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松软湿润,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气息。远处的土塬上,隐隐有一柱柱炊烟升起,飘向耀眼的蓝天中去。陆光走上一排参差不齐的石阶,这块墓地冷冷清清,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碑是白色的石料打造的,苍白的颜色像是死人的颊,结构简洁大气如同汉阙,仅半人高,仍难掩其巍峨雄壮伟。远远看去,像一座死了的山,枯了的参天古木。更像其下长眠的人。


陆光把花在墓前摆开,用手扫掉上面的枯枝败叶。他想说些什么,话却被堵在嘴边,向来理智且客观的陆光十分清楚,他此刻的言语皆是废话,人的意识与灵魂共同泯灭,如果存在灵魂,那也只意识的另一种别称。


陆光拍了拍墓碑,入手很凉,跟那人的肩膀不是一般温度。他在碑石旁沉默得站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离去的时候,迎面遇上了一个捧着花的年轻人。


这个人陆光见过,是程小时的学生,也是他找到了程小时劳改期间偷偷记下的手稿,继承了他的工作。


陆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一个人在土塬上慢慢走着,无力感涌上心头。



时间旅行必须受两个条件的约束:能量守恒定律和因果关系。在过去出现需要的能量只能借自狄拉克海。另外,因为狄拉克海的波纹以逆时向扩散,所以只能向过去传送。只要传送对象没有延误及时返回,现在的能量是被保存起来的。因果关系的法则保证了过去的行为不能影响现在。(*)


他不能改变过去,不管多努力。





这一次陆光回来的时候,死亡的阴影已经像潮水一般侵袭过来。陆光又一次离开了,波纹扩散到远处,如同波浪抚平了被人遗忘的旅行者的足迹。






夏天,大路上尘土飞扬,一辆破旧的车出了城门,沿着荒草丛生的道路向北前进。车上的人虽然还活着,脸色却已经和死人无异,既麻木又悲凉。陆光坐在车上遥望天空,飞鸟在青蓝的天空中拍打翅膀,却听不到一丝声响,世界如此寂静,让人忘记了所有忧愁和恐惧。


夜晚的时候,车上的人吃了粥,横七竖八得躺在地上沉沉睡去,睡到半夜程小时突然醒了,周围太过寂静又太过喧闹,风的声音,此起彼伏得高唱成一片。


他小心翼翼得爬起来,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人影。陆光独自坐在月光下,一双眼睛望着满天星斗,像块石头般一动不动。


月光如水一般泼洒在地上,程小时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陆光,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程小时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陆光犹豫了片刻,说:“可能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程小时身体微微向后倾,用手撑住地面,“是仙人吗?”


“仙人?”陆光愣了一下,“你见过仙人?”


“不记得了,”程小时笑了,“也许是梦吧。”


“我确实不是这里的人。”陆光叹了口气。“我是从未来回到这里的。”


程小时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你也信?”陆光有些惊讶。


程小时点头,有些疑惑得看着陆光,似乎在疑惑为什么不信。


“那你岂不是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光才缓缓开口。


“对不起。”


程小时仔细端详着陆光的表情,似乎想要从中捕捉到什么。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敏锐得察觉到陆光脸上的惊讶,程小时知道自己的猜测估计八九不离十。他自己心里也有预感,果然,从农场中离开不是什么好事。


知道死亡将至,程小时突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过去。


“黑夜总会过去的。”程小时转过头对陆光说,“你说是吧,陆光?”


陆光点头。


“这可是你说的。”程小时对他笑,“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打花你这张小白脸。”


“还有我那些没完成的工作,没被人忘掉吧。”


“没有。”修缮古建筑的项目在文化局正式立了项,几个程小时曾经教过的学生成了中流砥柱,他们还从程小时的手稿中,找到了他在劳改期间画的草图。


“那我就放心了。”程小时躺在地上,微风吹过他的发梢,“谢谢你,陆光。”









所有人都有改变未来的机会,他们所做的每件事都在影响未来。但不论陆光怎么做,他都不能。一切都太晚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未来。他的痕迹已经记录在流动的水波中,没有后果,没有责任。无论他做什么事都没有区别,一点也没有。


陆光发明出时间机器的一个月之后,一个极端团伙在他的实验室里安装了炸弹,把他困在了里面。


原本陆光还有几分钟的生命,但每次回来再重新启动机器到达过去都使他消耗一些时间。不断地跨越现在和过去,他正在一点点蚕食掉剩下的生命。


他原本以为可以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狭窄片刻,但这样的栖身总是不能长久。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回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他快要死了,陆光想着,他的生命已经化为嘀嗒的倒数计时。他侧耳倾听着,心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奇异而清晰的景象,在遥远的过去,在恒久的未来,时间和空间纠结成团,又融为一体。





“死亡不会是终点。”程小时看着夜空,繁星璀璨得似乎可以燃烧起来。


他的亲人会记得他,他的朋友会记得他。然后是他的学生,以及一代又一代人,最后当史书泛黄的那一天,古老的建筑会记得他,大西北摇动的风沙会记得他。


他突然想起救下的那个孩子,如果他长大了,一定也会记得他。






在一切尚未结束的一刻,陆光启动了他的机器。


他心里冷静得盘算自己的计划。回去见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探索时间尽头万物的真相,还有什么呢,他想着。


“我叫程小时。你得记着我。”他想起那个人指间的温度。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输入:1968。






“陆光,我死了,你可别忘了我。”程小时躺在沙地上,看着满天繁星。


程小时,他不会死的,陆光不会让他死的。每到他死的那一天,陆光就会回到实验室,再回到那一片荒漠上等着程小时。那个时候程小时不认识他,程小时永远不认识他,但没有关系,十个小时后他们将相遇,十天之后他们会彼此熟识,一个月之后程小时会救下一个名叫陆光的孩子,二十二年之后陆光会回到过去,陪程小时走过最艰难的那一段,一遍又一遍,直到倒计时走向零的那一刻。





“我们拥有时间。”程小时躺在地上,眯起眼睛享受吹过的风,“那么多的时间。”


“生命里所有的时间。”陆光说。





—————


(*)部分来自杰弗里的原作


可恶,想写的设定太多了,这世界上为什么没有脑洞文章一键生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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