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时生贺8h/3:00】415号降落指南
#科（玄）幻
1.
陆光抵达编号415的行星时大概在标准恒星日的中午，当地的傍晚。
黄昏的夕照裹挟着尘土，将天幕漫浸出朦胧的赤粉色，一颗不大不小的恒星卡在火山口。陆光的飞船斜切着大气层，像是从恒星上落下一块陨石，燃烧着飞速下降。飞船呈抛物线扎进沙漠，再次弹起时“噗”地吐出一个黑色的小球，自己却在地面弹跳翻滚几圈之后轰隆炸开。
滚落在一旁的黑色小球骨碌两圈，左右凸起被撑成椭圆形，然后钻出一个白色的脑袋。
陆光离开紧急救生舱，转过头看见远处已经烧得只剩个球形的宇宙飞船，困扰地拍了拍头盔。
糟糕了。
他虽说是个探索过大半个星系的资深宇航员，这次降落按理来说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就像宇宙里存在着未知和可能性一样，他的这次航行不幸就出了点小意外，导致他落到了如今这样尴尬的田地。
坏成这样，修是不可能修得好了。陆光绕着怎么看都完全报废的飞行船走了一圈。都快烧没了。
像是回应他的想法，球顶“砰”地炸出个火球，洒了一地火花。
救生舱里其实是有灭火工具的，但最多只能扑灭宇航服尺寸的火势，像飞船整体燃烧这么宏伟的场面根本驾驭不了。子弹头型的飞船烧得只剩下漆黑的框架，陆光打开腕灯，准备进去寻摸看看还有什么幸存物品。
飞船基本只剩下灰，生存物资被烧得干干净净。陆光刨了半天，刨出一袋裹着厚厚防火层的实验设备。外面的防火材料已经烧掉大部分，幸好这些东西放在了飞船底部，逃过了燃烧核心。
检查完飞船，陆光又清点了一下救生舱里的物资。在宇航员遇到紧急事态后，救生舱内储备了可供生存半年的急救必需品，包括压缩的营养液，简单的修理工具，热能电池，以及通讯设备。
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讯设备基本上是宇航局用来寻找丧生宇宙倒霉鬼的遗骸的。从他发出信号到有人来找他至少得四十年，前提是地球上的人没有选择放弃他。
与其等人，不如自救。
从方才燃烧的情况来看，空气中应该富含氧化剂。陆光心里冷静地盘算着，根据航天局的成像与光谱分析，这里的大气成分和温度都与地球类似。
陆光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摘掉头盔，脱下了厚重的宇航服。
他至少还有半年可活。
里里外外收拾完之后，距离陆光“栽”到这颗星球上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夜幕笼罩，此时冒然行进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说不好踩进沙洞就会被活埋了。陆光考虑了一下，用防火布围了一个简易防风帐篷然后钻了进去。
这是他在这颗星球上的第一个夜晚。陆光看了看头顶，万千星空唾手可得。
万事开头难。
第二天一早，陆光是被一阵叫喊声吵醒的。只见一个黑发的男人正蹲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陆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星球上，难道已经诞生了智慧生命？
2.
对程小时来说，那本该是平凡的一个早晨。
他啃着包子，优哉游哉地走那条惯常的路去工作。小路上摆着一排长椅，三三两两的人在那边休息，有慢跑累了的学生，也有早起遛狗的老太太。
程小时路过的时候，看到一个白发的年轻人躺在路灯下，旁边不远处便是一张长椅。有椅子不睡睡地上？程小时走近那人，定睛一看，这才瞧出不对劲来。
那人的身体，竟是呈半透明状，好似风一吹便要散了。
他在那人身边蹲下，伸出的手果不其然穿越了身躯，仿佛进入一个虚无的世界。
不妙啊，程小时想。他果然又出现幻觉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产生幻觉，自幼时起，他便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小至一块石头，大至一片湖泊，皆如陆光这般呈半透明状。最离奇的一次，莫过于十四岁那年，他在撒哈拉沙漠的中央目睹了一场雪崩。
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在幻觉中看到活人。相比看到水啊石头什么的，看到人的情况可要严峻得多。程小时叹了口气，虽然他自认没有任何精神疾病的征兆，但这医院，却是非去不可了。
在那之前，还是先把这个人叫醒吧。
“喂，你醒醒。”程小时刚叫了几声，那人便悠悠转醒，随即睁大双眼，脸上写满了震惊。
“呃……你好？”程小时见那人没有反应，继续道，“听不懂中文吗？Hello？Excuse me？”
“你是地球人？”那人震惊神色不减，“这里怎么可能有地球人？”
“啊？这里是地球啊，当然有地球人。”程小时一脸懵，心想着，难不成他出现的幻觉还是个外星人？
“这里怎么会是地球？”那人紧皱眉头，向四周环顾一圈，“我明明已经在415降落了。”
什么415？程小时更糊涂了，心道这可能不是个外星人，是个失心疯。他想了想，又道：“我叫程小时，是个……呃，普通的地球人。你呢？”
“我叫陆光。”那人回道，“是个宇航员。”
“宇航员？”程小时恍然大悟，“你说的415，难不成指的是一个外星球？”
见陆光点头，程小时心中下了判断，不是外星人，是和他一样，脑子出了点问题。
“那，陆光，我就先走了啊。”程小时站起身，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要不……再睡会儿？”
“你要去做什么？”陆光问。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检查一下脑子啊。但他略做了一番思考，最后只回答说去医院。
陆光思忖片刻，又问：“你说，你现在在地球上？”
程小时愣愣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没必要去医院。”陆光说，“我不是你产生的幻觉。”
“不是幻觉是什么？”程小时想着，难不成他是青天白日的撞了鬼？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可不愿意往那方向上想。
“我是人。”
“你怎么可能是人？”程小时伸手去拍陆光的肩，却是直直地穿过了陆光的身体。“你看，我都碰不到你。而且，你的身体在我看来是半透明的。”程小时又转头看看路边好奇驻足的路人，“其他人连看都看不见你。”
“你在我看来，也是半透明的。”
听了陆光这话，程小时是越来越糊涂了。
“你与其去医院，不如去找一个人。”
程小时疑惑道：“什么人？”
“一个物理学家，名字叫金夕。”
“金夕？”程小时掏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下这个名字。词条里没有一个是物理学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物理学家，要不就是他太不出名了。”
“没有就换一个好了，只要是量子物理方向的就行。”
“这好办，我当初上的大学里就有。”程小时说，“不过，找物理学家干什么？”
“这么和你讲吧。”陆光叹了口气，“多层空间，可能是存在的。”
程小时愣了一下：“多层空间？”
“用通俗的语言给你形容大概会更容易接受：物理学家设想，除了我们目前所处的宇宙之外，还有其他平行时间维度上的宇宙。他和我们共享着时间线，但永不彼此干涉。”
“简直就像小说里的情节。”程小时感叹。
“科学家们是具有冒险精神的工种。他们的一些想法，可能比小说里的情节还要天马行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人现在处于同一时间线上的不同宇宙中？”
“我也不敢肯定，所以需要你去问。”陆光回答。
“这方面，应该你比我更清楚吧。要不你去问？”程小时迟疑地问。
“我情况特殊。我现在不在地球上。”
程小时这才想起来，陆光说过，他是个宇航员，现在已经在一颗外星球上降落了。
“那行，我去找。”
程小时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平行时空，简直是小说和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但看着陆光笃定的神色，他突然觉得一切似乎也没有那么离奇。
“对了，我还没问呢，我这里只能看得见你。那你呢，你那里能看见什么？”程小时好奇地问。
“从我这里……”陆光愣了一下，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能看见很多。”
3.
陆光举目四望，荒漠嶙峋，无边无际。大地是浓烈而纯净的枯黄，色调如此干燥，像是经过燃烧，如同陶器一般。漫漫的黄沙，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只有他一个渺小而寂寥的身影。
而在他的身边，以程小时为中心，却有一片色彩斑斓的净土。方圆二十米左右，有干净的柏油马路，几个亮着的路灯，小小的喷泉，一把长椅，甚至还能隐约看见一点绿色的草坪。红色的恒星高悬，童话般的海市蜃楼在大漠缕缕升腾的热浪中若隐若现，仿佛单调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无垠夜空里一颗璀璨的星星。
陆光原以为是这块场地磁场特殊，程小时误入其中所以看见了他，直到那块绿洲随着程小时的离开一并远去，他这才反应过来，是程小时把这片风景带到了他身边。
一切的关键，都在这个名叫程小时的人身上。
程小时离开之前对陆光许下承诺，等问过教授之后再回这里等他。虽然这个插曲实在出乎陆光的预料，但该做的工作还是得继续。陆光叹了口气，从厚厚的防火包中取出实验设施。
设施久未使用，还未等他调试完全，只见荒漠上方的天空骤然变得昏黄，风乍起，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星际风暴来了。
陆光立刻收起实验设施，赶往急救舱。头顶上的云被烈风撕扯成一道道纵长的云带，风沙疾走的声音震耳欲聋，尘土夹着沙在空气里打着旋，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地往陆光身上招呼，陆光戴好头盔，顶着风艰难地钻进急救舱内。由窗向外远眺，沙尘已经被掀起无限纵高，在这个引力偏低的星球，可以清晰看到浑浊勾勒出大气层的边缘。
等沙暴终于过去，昏黄的天空早已辨不清时间。最恐怖的是他方才明明在一片平整的荒漠上，现在却变成了一块小小的斜丘。急救舱半个身子埋在沙丘当中，底部已经完全被吞没。
这颗星球的气候环境，比陆光所想的还要严苛。
4.
这一天，程小时没有去上班，而是掉头回了家，在电脑上写下一封邮件，大致描述了他方才的见闻，寄送给他大学时代认识的一位物理学教授。
按下【发送】之前，程小时犹豫了片刻。他方才的所见所闻实在过于离奇，更离奇的是，比起幻觉，他居然更愿意相信陆光是平行世界真真切切存在的一个人。
只等了不到十分钟，他便收到一封回信。
教授约他见面详谈。
见面的地点在大学量子物理方向的一间实验室里。程小时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大厅正中那个半透明的地球影像。它的直径超过十米，缓慢而静谧地转动着，淡淡的经纬线在表面浮动。
约他见面的是当今量子物理方向一位泰斗级人物，程小时上过他的选修课，故而还算熟悉。
“你的事，我已经在邮件中听你说了。”那位满头银色鬈发的何教授开口道，“这不是你第一次看见类似的幻觉，对吗？”
程小时点点头。“教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听我慢慢解释。”教授和蔼地笑笑，“知道什么是普朗克常量吗？”
程小时在自己脑海里搜索着：“以前听您讲过，是一个常数，所有物体具备的能量都是它的整数倍。”
何教授颔首：“你说得对。的确是一个常数，按照量子力学的基本观点，世界并不是连续存在的，而是以这个基本值为间隔断续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物质的质量和能量——按质能方程其实是同一回事——都是这个值的整数倍。绝对不存在哪一件物体会具有诸如八点四五这种能量值。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妨把普朗克常数看作一块最基本的砖，整个世界正是由无数这种砖堆砌而成。”
程小时很认真地听着，嘴微微翕开，样子有些傻。应该说何教授讲得很清楚，但程小时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讲这些，程小时不明白这些理论和他看见的一切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看到的那些到底在什么地方，平行时空吗？”
“你别急。”何教授叹口气，“你看到在哪儿，那些东西就在哪儿。”
“怎么可能。”程小时皱眉。
“你不妨认为，构成它们的是另一种砖。”何教授继续道，“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给了我们一个强烈的暗示，那就是我们并不向自己认为的那样充满了整个空间。整个宇宙，哪怕在你看上去已经毫无缝隙的地方，它依旧是空旷的，因为在普朗克的间隙里还有无数的取值，就好比在一和二之间有无数的小数一样。”何教授露出一个微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陆光所在的那个宇宙里，普朗克常数有另外的起点，这就是答案。”
“另外的……起点。”程小时依然如坠迷雾，“这意味着什么？”
“你不妨想象一下一队奇数和一队偶数相遇会发生什么事情。”何教授像是在启发，他注视着程小时的神情，“你应该想到，那其实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而它们都将毫无察觉地穿过对方的队伍。我们和陆光所在的空间，正好相当于这种关系。如果你和另一时空的人相遇的话……”何教授做了一个停顿，“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程小时的表情有些迷糊：“会发生什么？看到对方身上有很多小洞？”
何教授缓缓摇头：“答案是你根本感知不到他，他在你面前只是一片虚空。”
“可他总会反射光线吧。”程小时插话道。
“他所在的世界，所有物质都具有相同的普朗克偏移量，光也不会例外。”何教授道，“包括光线在内，那个世界所有物体都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你的身躯，对它们来说，你也只是一片虚空。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数学里的平行线，永远延伸但不会相交。”
程小时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确实有另外的世界存在。它们就在我们的周围，只是我们看不见。”
“没错。”何教授起身，示意程小时跟他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何教授推开另一间实验室的门，只见正中央放着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圆台，旁边是一排缠满线圈的处理器和一个操作台。
“这是众生门实验室。”
“这个实验室，难不成是……”程小时走到何夕教授身后，注视着这台复杂的机器。
“你想得没错。”何教授喃喃道，思绪似乎也飞到了往昔的岁月。“几十年前，我的一位同行找到了一种他称为“非法跃迁”的方法，可以将物质跃迁到另一层本来不可能的能级上。在他的方程式里，总共找到了六个可能的解。”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其实是由六重空间构成的。”
“没错。”何教授点点头，“六道轮回，所以才将这个实验室命名为“众生门”。”
“你们的实验成功了吗？”
“不清楚。”何教授摇摇头，“这个项目因为一些原因，已经停滞许久了。”
“为什么？”程小时有些惊奇地问。
“这个装置的原理很简单，在众生门里有一种特殊能级的粒子。通过辐射这种粒子，可以将物体送往其他的世界中。”何教授的思绪显然已经飞到了往昔时代，“但我们仅仅停留在实验传送无生命物质的阶段。那些物体从我们眼前消失，我们却看不见它们去了哪儿。”
“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何教授若有所思，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因为你。”
“我？”程小时指指自己。
何教授点点头，“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这个世界本质是按几率存在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是概率不同而已。所以存在某些可以自由穿梭于能级空间的自由物质，也是有可能的。小到某一个光子，大到……一个人。”
“你是说，我就是那个，呃，自由物质？”
何教授点点头。
5.
黄昏的光线落在陆光的身上，令他产生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是错觉，陆光记得半天前这里还是片砂砾戈壁，如今已多了几座绵延起伏的沙丘。那么多云，却是一滴雨水也没有，陆光穿着宇航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已经感觉自己像是被投进隔水加热的蒸锅，衣服里全是雾气。
由于这是一场磁性风暴，所以大部分的实验仪器都失了灵，陆光只能先掏出一管气体采样仪，按着一头开关收满。
所幸几个蜂鸟探测仪还运转正常，陆光从材料包里掏出探测仪，放开手，它们嗡地展开翅膀，朝着四面八方飞扎而去。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能分析清楚这附近的地形和环境。
星际科考是个听上去酷炫，但过程漫长又枯燥的工作。
太阳能车以及其他大型设备都和飞船一起烧成了灰烬，所以陆光只能对采集到的样本做简易的分析。等待分析结果的间隙，陆光决定去找程小时。
在这片单调而无垠的荒漠上找到程小时再容易不过。这一次，程小时似乎是在家里，周围的布置简洁而温暖。一张不大的书桌，一个杯子，摆成两列的图书……陆光还在壁柜上瞄到了一只蓝色笔筒。
两人碰面之后，程小时将今日从和何教授处得来的信息大概复述给了陆光。陆光倒没怎么惊讶，他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
“他们想让你参与众生门实验项目。”陆光若有所思，“你答应了？”
“我自然是答应的，但他们让我考虑考虑再给他们答复。”
“确实应该考虑一下，任何实验都是有风险的。”
“我当然知道。”程小时说，“只是我真的挺好奇，层叠空间什么的。你和我现在虽然坐在一起，却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这简直太神奇了。”
陆光知道，程小时的世界观再过去的一天中被彻底重塑了。
“陆光，你们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程小时问。
“就我和你的情况看来，地球的样子应该差不多。”陆光答。
程小时仔细地盯着陆光看了看，随后笑道，“有道理，不过你现在也不在地球上啊。”
“可能是普朗克常数的偏移导致的错位。”
“那你现在在的那个星球，是什么样子？”
“是一片沙漠。”陆光平静道。
“沙漠？”程小时有些吃惊，沙漠绝对是他最不愿意久待的地方之一。“对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似乎只能看见你。”
“只有我一个人。”
程小时感叹道，“那岂不是会很无聊。”
陆光没说话。
“这样吧。”程小时笑道，“你每天晚上睡在哪儿？”
“急救舱里。”
其实陆光原本打算睡在救生袋里便可，但经历过上一次风暴，他担心自己哪天睡觉的时候被沙子埋了。
“是不是就在长椅那里？”程小时回忆了一下他们初遇时的位置。见陆光点头，他又继续道，“以后每天晚上，我去陪你聊聊天。”
“不用。”陆光极浅极轻地笑了。他明白程小时的意思，但若在路边对着空气讲话，程小时不被人当成疯子才奇怪呢。
“一直一个人，会很无聊的。”
“我习惯了。”
“我不习惯。”程小时晃着杯子说，“陆光，就当帮我个忙呗？你陪我说说话。”
6.
一周之后，程小时以助手的身份正式参与众生门项目。他的工作时间较为自由，实验需要他时，他便到众生门实验室帮忙，等日落之时，就坐在他们初遇的地方等陆光。
程小时坐在河边的长椅上，遥望着水面铺开的夕阳。
“你在看落日。”一个声音遥遥地传来。
“你怎么知道？”程小时偏过头好奇地看向陆光，“你能看见？”
“不能，我只能看见你周围一圈。”
程小时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层：“是光。”
陆光轻轻地“嗯”了一声。暮色将至，黄昏最后的光辉渐渐黯淡，天际只余下玫瑰灰的微光。
“陆光，你会在这颗星球上停留多久？”
“最多六个月。”
“六个月？”程小时有点紧张地看着陆光，“这也太短了。”
“我的食物和水源只能坚持这么久。”陆光无奈地说。若是能找到液态水，或许还能坚持地更久一些，不过目前看来希望渺茫。
那六个月以后，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句话卡在程小时的喉咙口，在齿边滚了一遭，最后被他吞了回去。
“你白天考察的时候一般都做些什么？”程小时好奇地问。
“主要是采样。”陆光答，“大型的分析设备降落的时候烧坏了。”
“烧坏了？”程小时感叹了一下，“这些高科技设备就是这样，你好的时候它也好，你不好的时候，它坏得绝对比你快。”
陆光想了想那烧得只剩骨架的飞船，心道这话确实不假。
“一片大荒漠，就你一个人。”此时夜幕笼罩，程小时看着天上闪烁的繁星，突然觉得他们不再遥远。“站在荒野中，想象一下被行星吞没的情景，还挺恐怖的。”
陆光低头思考了片刻：“一般说来，在航天局决定派遣之前，会先考量宇航员的心理承受能力和状态，来决定是否派遣。测试过程很枯燥，甚至比在这里更艰难。”
“陆光，我真佩服你。”程小时感叹道。
“这是我的工作。”
程小时笑笑，“虽然我知道你不怕无聊。但是，我还是可以带着你找点乐子的。”
“什么？”陆光转过头看他。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我周围的一圈，你都能看见，对吧？”
陆光点点头。
“我带你看看我的世界。”程小时笑着站起身，“总比一片黄土有意思。”
附近是一个小型的公园，程小时带着陆光走过一片宽阔的草地，许多蓝色秋千架，旋转木马和中央的一座音乐喷泉。彩色的灯光辉烨，五彩斑斓的光晕摇摆不定，程小时的视线追着那灯光游曳，最终它落在陆光的唇上。
有一瞬间，程小时似乎被那光晕刺穿胸膛，心脏狂跳不止。陆光的眼睛是蓝色的，一个蓝色的碎片落入程小时的眼睛里，令他不得不闭起眼。
“陆光，如果众生门实验成功了……”
乐声如骤雨急落而下，程小时的话被淹没，只剩下嘴唇一张一合。陆光一怔，只听见乐声已经渐缓，尾音落进空气中，变成一道轻快的音符。
一股水流冲开光线中的灰尘，五彩斑斓的灯点亮荒漠。
“众生门实验。”耳边水声哗啦哗啦，陆光只得朝程小时凑近一些，“进行得怎么样了？”
“还是没有进展。”程小时叹了口气，“我们尝试将无生命物体送入另一层空间，虽然那些实验体从我们面前消失了，但去了哪里，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甚至尝试传送了几个探测器，但无一例外都失联了。”
“你也看不见？”陆光慢慢地说。
“看不见。”程小时耸肩。
“你们实验室现在还有人吗？”陆光若有所思，“我有一个猜想，需要验证一下。”
“应该有。”程小时点点头，“我带你去。”
“把这个仪器启动吧。”陆光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这载物台上什么都没有啊。”程小时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圆台，歪头道，“怎么做实验？”
“有的。”陆光斟酌片刻，道，“不在你们那里，在我这儿。”
“你是说，你在你那个层叠空间里，往载物台上放了东西？”
“没错。”陆光说，“何教授说过，我们现在其实处在同一位置，只不过彼此没有感知。”
“我明白了。如果在这里辐射特殊能级的粒子，你所处空间里的物体也能接收到。”程小时笑着搓了搓手，随后启动了众生门。四周安静下来，两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圆台。它是人类智慧伟大的发现，它是奇迹，通向宇宙中原本不存在的物质区域。
大约十秒之后，圆台上出现一抹淡淡的幻影，随后迅速凝成实物，程小时眼睛猛地睁大，心脏砰砰狂跳——实验成功了。
“居然成功了。”程小时拿起圆台上的小型探测仪，用力捏了捏。确实是实物没错。这个实验对象从陆光所在的空间，传送到了程小时所在的空间。
“为什么？”程小时有些疑惑，“这传送怎么还是单向的？”
陆光低头思考了片刻，“因为层叠空间有六层。但是特殊粒子的能级是固定的，所以每个空间只能传送至另一个固定的空间。你所在的世界，到达的不是我这里，而是另一个你看不见的空间。”
陆光顿了顿，“而从我这里，通往的就是你所在的世界。”
“太好了。”程小时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微笑，“这样就可以追踪实验对象的去向，进行下一阶段的实验了。”
“下一阶段的实验对象是什么，生命体吗。”陆光问。
程小时点头。最好是训练过穿迷宫的小白鼠，当然，其他的生命体也不是不可以。
“实验只能在我这里进行。”陆光轻叹一口气，“可我这里没有可供实验的生命体。”
目前看来，这个寂寥的星球上，除陆光外再无活物。
7.
第一批蜂鸟探测仪已经带回不少样本，陆光整理了一番，随后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摆在沙地上。分析结果显示，周围很大一片区域确实都被沙土覆盖，没有液态水的迹象，也没有生命的迹象。但在其中一份沙土的样本中，竟然检测出了一些有机物的成分，像是植物腐烂之后的“尸体”。
一种奇妙的感觉冲到陆光喉口，他收拾好装备，准备踏上一段长途旅行。
没有太阳能车，陆光只能徒步行进。脚下是一片平平整整的荒漠，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风在沙表面画了层层波浪，像浅黄色的海。走了约六个小时，他来到一块类似戈壁一样的地方，从脚下肉眼可见地延伸出狭长一道岩层，如同弓起的脊背在地面上画出一道半弧。根据陆光的判断，这块岩壁，应当是风沙散去后行星最坚硬的地表构成的。
陆光贴着岩壁前行，在边缘最容易暴晒的区域，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植物的“尸体”。
行星地表岩坚硬，土壤岩层足够厚实才能勉强维持这样的形态。这些土壤经历风沙侵蚀，几乎植被绝迹，陆光仔细地查看土壤，试图在其中寻找一棵存活的植株。
等陆光采集完足够的样本回到急救舱时，恒星早已落下，夜晚并不是那么寂寂无声，风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在黑暗中回响着。荒漠漫无止境地延伸到世界尽头，陆光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孤独感忽然没由来地将他淹没了。他像是个无助的溺水的人。溺水的人总是这样的，水会吞没他的声音，裹住他的手脚，自以为是的剧烈挣扎，从水面看去不过一串不起眼的小气泡而已。
宇宙的广漠使光都慢得像蜗牛，生命更是灰尘般微不足道。一个人渺小得宛如海面上的一串气泡，太阳下的一粒尘埃。
就在这颗行星即将吞没他之前，陆光听到一声很远很远的呼唤。随后一道光闯入他的视线，宛如黑暗中的灯塔，指引迷途之人。
“陆光——”
是程小时。
“你今天怎么来得怎么早？”陆光问。
相处越久，陆光对程小时的感觉越微妙。陆光一边说着话，一边心中叹息。堕落啊，人一旦习惯了某件事，堕落的速度比空间跳跃还要快。
“我没去工作。”程小时神秘地笑笑，“今天是我的生日，和朋友出去庆祝了。”
“庆祝完了？”
“还没呢。”程小时走到陆光旁边，盘腿坐下，随后拍了拍旁边的空地，示意陆光也坐下。“他们还在喝酒呢，我偷溜出来了。”
“你过生日，怎么自己先跑了。”陆光坐到程小时身边，抬头仰望星空。415没有卫星，没有月亮，但是星光耀眼，能铺得整片沙漠都是银白色。那些不知道几万亿年前的光，跨越时间的维度，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我这不是要来找我最好的朋友吗。”程小时转过头对陆光笑笑。“陆光，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些幻觉的时候，没有人相信我。他们以为我是在做梦，或者是在搞什么恶作剧。”
“那时我经常会和别人争论，它们就在那儿，只是你们看不见。一般来说，那些人要么会嘲笑我，要么就一言不发。”
“从小到大，因为这件事，很多人都觉得我不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尽管所有的测试和检查都证明我没有任何精神疾病，他们依旧把我当成一个怪人。”
“但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是正常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那些影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真相。”
“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陆光看着程小时的眼睛，为即将到来的话感到莫名的紧张。
“原来这些年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遇见你。”
8.
“陆光，那天何教授告诉我，出现一个像我这样的“自由物质”的概率，是很低很低的。”程小时坐在河边的草坪上，对身旁的陆光说，“你猜猜是多少？”
“你直接说吧。”
“陆光，你真是一点都不配合。”程小时“啧”了一声，“何教授说，不足百万亿分之一。”
“基本上可以算作零了。”陆光说。哪怕算上地球上全部的人口，照理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是啊，真的很低。”程小时将手向后撑在草坪上，抬起头仰望夜空，“咱们还真是有缘呢。”
缘分这种东西，跟别的什么都没有关系。注定会相遇的人，终究会被联系在一起。尽管宇宙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像几千年前那么渺茫和未知，但命运依旧是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在广袤的宇宙和无限的时光中，他们何其有幸，能共享这星空下的片刻。
“我这一生，原本应该是正常的。”程小时在铺开的外衣上躺倒，面前是浩瀚无际的夜空。“我是说，即使成为别人眼里值得羡慕的存在，功成名就，走上人生巅峰，当上社会这个游戏的赢家，本质来说也还是没什么分别。不过我遇到了你，从那时候起，我的人生就脱离了常轨。”
陆光轻叹一声，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人生的前二十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星际航行中度过。而他之所以漂泊，也是在向程小时靠近。
“小的时候，我特别难过，或者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的时候，就会抬头看一看夜空，看一看星星。”程小时将右手伸向空中，视线被手指割开，仿佛整个宇宙都被他拢到指尖。“只要想想，和宇宙相比，地球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而我更是上面微不足道的一员。那些琐事，自然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这就是这片星空的魅力。”陆光说。
是啊。程小时在心中感叹。宇宙，人类的一个终极梦想，一种绝望的浪漫主义。
“陆光，你现在离我有多远？”
陆光有些疑惑地看着程小时：“我就在你旁边。”
“我是问，你离地球有多远。”程小时笑着说。
“大概一千多光年。”陆光回答，“如果从地球出发，穿越虫洞，需要二十年。”
“不可能吧。”程小时讶异地微张着嘴，“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啊，难不成你是在宇宙飞船里长大的？”
陆光点点头，“差不多。”
四岁那年，他就跟着宇航员父亲一起踏上了探索星辰的远航之旅，从此只有前路，没有归途。老一辈的探险家们一个接一个离开，直到有一天，陆光发现，那艘宇宙飞船上竟只剩下他一人。
而如今看来，这个被沙漠覆盖的行星，或许便是他旅途的终点。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驾驶着宇航船，自由在星星之间飞翔。”程小时看着从自己指缝间滴落的月光，轻声道，“不过，也就只能想想了。”
“程小时。”陆光叫他的名字，“你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要闭眼？”程小时对着夜空眨了眨眼，好奇道。他所在的城市重工业发达，在夜晚，除了朦朦胧胧的月亮，只能一瞥天狼星和金星摇曳的身姿。
“想象。”陆光答。
“想象？”
“嗯。”陆光说，“我带你到星辰中看一看。”
生活有限定区间，但人的想象没有边际。
“就从你脚下开始。”
虽然依旧不明就里，程小时还是听陆光的闭起了双眼。陆光柔和而清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托着他缓缓向上飘浮。
程小时向下看去，河面变成一条熠熠闪光的丝带，映照万家灯火，仿佛星河倒扣，流向平原，雪地与一切柔软的地方。
他越来越往上，丝带也变得越来越窄，最后变成细细的一条线，直至完全消失。程小时抬头，星空触手可及。
平流层，对流层，高空。他的面前就是璀璨的银河，光带将他的脸分成三段，眼睛、鼻子与嘴各自浸入星河，他倾身往前探，无垠的尽头依然是无垠……
他生于群星，暂居于地球，现在终于开始漫长的返乡之旅。
群星像寒冷的冰碛漂浮在空中，程小时飞得很快，转眼便越过死寂的红色星球和点缀着美丽纹路的气体巨星。回首望去，那个暗淡的蓝色光点就是他的家园，他所爱的每一个人，他认识的每个人，他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有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一个悬浮于阳光中的尘埃小点上，过完了一生。
“接下来，要穿越土星附近的一个虫洞。”陆光说。
“虫洞？”
“连接两个遥远时空的空间隧道。”陆光说，“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大海上漩涡的模样。”
视野内的点状星体逐渐变为亮线，暗红，橘黄，纯蓝，程小时仿佛在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管中飞行，前方是被引力透镜扭曲的星云影像。
“虫洞连接的是哪里？”
“天鹅座。”陆光的声音在程小时耳畔响起，“距离地球一千多光年之外。”
一阵寒意袭来，程小时发现自己站立在一片广阔的白色平原上，头顶是无垠广阔的黑色虚空。看着脚下，地面是纯白的冰原，水晶状的冰川呈放射状像四处延伸。
“这是一颗完全被冰川覆盖的星球，温度在零下一百摄氏度左右。”
第二站，是一颗红褐色岩遍布的崎岖星球，引力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最大的环形山中有一片湖泊，有无比清澈的湖水，水晶般颗粒的水珠在湖面上飞舞，折射出五彩斑斓钻石般的光芒。
“这个星球上没有臭氧层。”陆光说，“不能停留太久。”
然后是一颗完全被水覆盖，全无下脚之地的星球。雨季到来，水面上会掀起一千米高遮天蔽日的巨浪，等到三年一次的“旱天”，恒星的光撕裂团踞的云落在金色的浪尖之上，铺陈出一望无垠的金箔之海。
“真美啊。”程小时感叹道。
如同奇迹。
“最后一站，是一个被沙漠覆盖的星球。”陆光轻声说。
“被沙漠覆盖……你现在就在这里？”
“我现在就在这里。”
陆光的声音托着程小时缓缓在这颗星球上降落。风呼呼作响，尘沙肆虐，世界是一片单调的银白，星辰的光芒由高处洒落，犹如一面薄纱施施然旋落。
一道身影从星光深处缓缓走来。
那是程小时航程的灯塔，旅途的终点。
那人的身影原本呈半透明状，好像由无数雾气组成，越往前走，轮廓越清晰。在程小时的头顶，星带璀璨闪烁，在他的对面，碎星掉进了那个人的双眼里，化作两枚熠熠闪光的钻石。他们两个隔着重重时空对望着，视线使星辰都感到仓皇。
“程小时，生日快乐。”
程小时睁开眼睛，好似做了一场大梦。头顶依然是城市里昏黑的夜空，安静地像一团没有化开的浓稠墨汁。偶有星光点点，每一颗星的每一束光，都来自宇宙不同时间的不同角落，它们被陆光带着，在浩瀚的星海里与程小时相逢。
他由星辰所筑，如今得以眺望群星。
“这大概是我这么多年过得最奇妙的生日了。”程小时笑得灿烂，“陆光，谢了啊。”
陆光没答他的话，只是从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土。“你到众生门实验室里等我。”
“为什么？”程小时问。
“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程小时又问，陆光却不答他。他只好先行一步去了实验室。等了大约一个小时，陆光才姗姗来迟。
“准备的什么呀，花了这么久？”程小时笑道。“莫非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陆光没有正面回答，只让他把众生门打开。
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载物的圆台上出现一个透明的量杯，里面装满黄色的沙土。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确是来自异世界外太空的土壤。
程小时再仔细一看，在沙土的正中央，长着一株极小极小，蔫头耷脑命不久矣的小绿芽，叶片蜷缩紧贴土壤，尖端也已经褪出枯黄的颜色，但地衣的部分还坦露着湿润的绿意，看上去有救。
“你的四周不是一片沙漠么？”程小时诧异地问，“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一片戈壁附近。”陆光答，“由于风沙侵蚀，植被几乎绝迹，我只找到了十株左右存活的植株。至于这块戈壁是如何形成的，我只能怀疑是地蚀中空后进水。”
“你是说，这颗星球上有水？”
“很有可能。”陆光答，“可能在表面的硬壳下有一圈深层地下水圈，最少也在几千米的深处。”
有水，便有了生物存活的可能。程小时往自己手中看去，那一株小小绿芽此时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光来，因为它代表生命的希望，浩淼的宇宙中最宝贵的东西。
“还有一个好消息。”
程小时有些疑惑，“什么？”
“生命体的传输实验成功了。”
程小时这才反应过来，这株载着希望的绿芽，通过众生门，从陆光的手中到达了他的手中。
“只是，再往下实验就很难了。”陆光轻叹一声，“这颗星球，远未到出现陆生动物的阶段。”
程小时看着量杯里的那株绿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陆光，考察结束之后，你准备去哪儿？回你那个时空的地球吗？”
陆光摇摇头，“从离开地球的那一刻开始，就不能返航了。”
“那是要继续往前吗？”
陆光叹了口气，他纵使想，现在也不能了。“我的飞船在降落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那你准备怎么办？”
“留在这里继续我的工作。”陆光平静地说，“到物资坚持不住的那一天为止。”
陆光微微抬起头，和程小时四目相对。那一刻，彼此的视线穿透空间的壁垒，将他们伏击在地。
“陆光，你愿不愿意到我这里来？”
从传送一株植物直接跨越到传送人类，其中的风险不可估量。但是——
陆光看着程小时又朝他迈近一步。现在，这道半透明的幻影已经离他很近了，近到陆光可以听见他鲜活滚烫的心跳动的声音。
然后陆光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
于是陆光说：“好。”
9.
【日志 22—4—15】
陆光端详着自己的第一行，很久没有用过货真价实的笔来书写了，他怎么看这几个字都不太满意。
这些日志本该以视频的方式记录，然后以无线电信号的形式传送回地球，但由于热能电池已经消耗殆尽，通讯设备基本全罢了工，陆光只能在急救舱里翻翻找找，最后只找到了一枝笔，几张纸。
六个月内，他在这颗星球上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在降落失败装备几乎损伤殆尽的情况下成功自救，成功躲避掉星际风暴，完成了前期样本采集调查，并且依靠剩下的一些仪器，进行了部分后期分析。
他成功发现了地表的一块植被，证实了这颗星球上有机物的存在，并靠蜂鸟探测器和波纹仪证实了415地底深层地下水循环层存在的事实。
陆光将他的发现仔细做了记录，思考片刻，再次提起笔来。
【将来，可能在几十年之后，可能在几代人之后，也许会有飞船降落到这里。】
【会有人再次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目睹我曾见过的一切，找到我留下的资料，以及我写下的这封信。但愿那时，我曾经的努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再见。】
陆光放下笔，小心地收起了那份日志。他将各式各样采集的样本，剩下为数不多的实验设备，以及留下的报告都收进急救舱内，最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他的探索不会停在这里。
正如航天局曾做出的承诺一样，人类不会停止对科学技术的追求，也不会停止飞向宇宙尽头，对未知世界的渴望是永恒的驱动力，他们终将走向更远更好的未来。
而现在，他也该踏上一段新的旅途了。
“陆光先生，由知情同意原则，我们必须让您真实、充分地了解这项实验的风险。”由于众生门实验的主负责人并不能和陆光直接沟通，所以这一责任自然落在了程小时的头上。“这个实验的具体细节你也清楚。由于实验条件的限制，众生门无法进行动物实验，无法获得充分的科学依据，保证不对人体造成伤害或者不良反应。”
程小时揉了揉头，“本来应该有一套书面的承诺手续的，但现在毕竟情况特殊嘛。”
“请问你是否同意参与实验？”
陆光点点头，顺着程小时的指示走到指定的位置。轰鸣的仪器启动之前，程小时猛然凑上来，揽住了那个半透明的幻影。细碎的风伴随繁星流动，就像一个轻柔落下的吻，像蝴蝶振翅从树叶垂落，落在唇上震荡起旖旎的涟漪。
程小时眯着眼睛笑道，“一路顺风。”
仪器的方向发出低沉的声音，控制台上的指示灯开始急促地闪烁，陆光微微喘息着，感到自己心脏一阵阵紧缩。他抬起肩，试图做一个挥手道别的动作，身体却猛地僵住了。
辐射仿佛闪烁冰凉的液体，像银蓝的鱼在周身游走，游进血管，游过的地方都结冰。遍布全身的血管交织成发光流域，捕梦网一样缠住他，把他拖进深深的水底。
一阵亮到极点的白光闪过，就像一道白色彗星，轨迹穿越银河，消失在夜空里，令他不得不闭起眼。
无穷坠落的黑暗抹去他的视野，那是广袤宇宙中的漫漫归乡路。
“陆光。”
有人在喊他。
“陆光。”
是谁在喊他？
“陆光。”
就从那个名字里，他听见明亮而瑰丽、金色的声音。千万束恒星的光打过来，饱满又灿烂，耀眼得想让人哭泣。
“陆光。”
陆光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光明之中，脚下是坚实的大地。阳光吻过实验室的玻璃窗，空气干净得发亮。黑色头发的少年朝他招手，笑容比恒星更加闪耀。
在冰冷而广袤的宇宙里，他终于找到了那颗属于他的星星。
轻轻地，降落他心上。
—————
时宝生快！
灵感和原理来自何夕的《六道众生》，虽然已经被我魔改成套皮科幻的爱情故事了害（抱头）
这个设定其实本身也不是很硬（，大家凑活看看
评论(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