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定风波

#@苦慈 点的花魁时×琴师光,1.1w一发完


#是HE。点梗统一HE,BE明示我,我立刻去磨刀(兴奋.jpg)

 只点设定就我流剧情,点剧情也明示我(飞吻)





1.



冰轮半悬夜空,烟花柳巷声声长短。夜幕已至,好戏正开场。


只见那巷陌深处,一座朱楼拔地而起。朱红檐角翻飞作舞,宝石妆成宛如飞星。当真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楼内则是华灯璀璨,美人如云,乐声飘飘,酒香四溢。厅堂之内已坐了宾客数百,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笑语晏晏,乐声靡靡,当真是一派金粉繁华之相。


陆光第一次入京,人生地不熟,背着琴循着灯火人声走,不知不觉便到了此地。千灯照碧云,满楼红袖招,他不喜寻花问柳,却也知晓这些流落风尘的苦命人大多身不由己。他轻叹一声,转身欲走,却被楼上响起的阵阵鼓声定在原地。


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红衣老妇立于台上,一边捶鼓,一边高喊道:


“花魁到——”


只见那朱楼下,数名琴师乐人涌出来,奏起飘飘仙乐。一人被他们围在中央,发被银冠束着,着一身艳似榴花的赤色华裳,鱼龙狂舞,彩绘纷呈,更衬得他脖颈和手腕处的皮肤如玉般润泽。那人侧着身,碎发落在肩头,彩灯笼着他,镀了一层绒绒的光。


灯下看美人,美人色甚娇。


那人一出现,便引得众人睁圆了双眼,掌声连连。五菱年少轻薄儿,更有好事者,轻佻地吹起了口哨。


朱衣老妇抱起琵琶,弹起一首慢拍小曲。花魁踩着乐点,不急不慢地踏上朱红楼梯。老妇的小曲弹得和缓温婉,那人的步伐也走得极其缓慢。一手持扇,一手扶栏杆,似是金鱼漫游柔波,又像浮花轻舞暖风。


那花魁走上高楼,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乐声乍停,所有风声与人声一并缓缓寂静下去,众人皆抬首,好奇仰望花魁风姿。只见那人眉目如画,齿编贝唇激朱,细长的眼被浓浓的眼睫遮着,一双瞳人剪秋水,眼神清明全无半点轻佻,却是眉眼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不愧是万花之魁,当真是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


见这花魁是个男子,楼下响起私语声窃窃,只是近些年来,京城内颇有些达官贵人以赏玩男风为雅事,也算不得多么稀奇。


乐声又奏起,人声和风声混作一团,却传不进陆光的耳中。自看清了花魁的面容之后,他便被那双眼直直地勾了去。楼上的人似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一垂眸,便和楼下的人四目相对。两个人遥遥望着,那花魁却倏地笑开了。


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陆光恍惚了一下,廊下冷风一吹,寒气如水,这才反应过来,移开视线。


耳边的私语声依旧在继续。


“这花魁是何来头?”


“我只知这花魁姓程,脾气啊是傲得很。这段时间做上了花魁,架子摆得恁大,你就是想给他送钱也送不了。这花魁说是今夜要登这摘星楼,若是遇见了中意的人,就会将手中的扇子赠予对方,客人可以凭扇登楼。别家都是客人挑,偏偏这家是挑客人,你说有趣不有趣……”


那人话音未落,便被一声叫唤打断了。


“这位公子,大喜啊——”


陆光定睛看去,只见一名貌美的女子正向他极速奔来,手里举着花魁的扇子,眉飞色舞地对他说:


“郎君请您执扇登楼。”


听了这话,陆光一下愣在原地。他只是偶然路过此处,并没有半分寻花问柳的意思,但若是直接拒绝,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人面子,给人难堪。一时之间,他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决定先收下,等登了楼,寻个僻静的地方再说不迟。他接下扇子,在一众艳羡的眼光中踏上朱红的台阶。


踩下去的一瞬间,他又对上了花魁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热春光霎时雪亮,暗红尘一片冰凉。(*)





2.



摘星楼共八层,高处设有一座楼台。底下六层每层七楹,用以设宴待客,七层设置琴棋书画尊彝,用以储物,最高层白日锁闭,少见真容,但有楼外窗棂纱幔掩映半隐半现,香雾靡靡,俨然一座兰芷之室。


那最高层,便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销金窟红罗帐。香烛昏红,纸醉金迷,金纸珠箔熠熠生辉,更胜晴天白日。纵是一朝千金散尽也无妨——浮生哪恨欢娱少,肯来千金换一笑,真个牡丹花下死,人间何足道。


程小时坐在室中,身前一张梨花木的方桌,桌上两盏新砌的热茶。楼内一派热暖,再加上他最近心事重重,正上着火,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燥了,只得站起身来在跟前踱上几圈。脚底的丝毯快磨出几轮印子,一声敲门才姗姗来迟。


他等的人来了。


“请进。”程小时朗声说道。


来人一身长袍,身后负着一把琴,裸出来的皮肤很白净,雪水里洗出来的玉白,那湖蓝色穿到他身上便如琉璃映雪一般几乎要发出光来,趁得他愈发带一种飘渺不定的冷气。


气韵高华,清风朗月。秋水为神玉为骨,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只是那佳公子进门后便不再动了,仿佛程小时目光如炬,令他难以立足。手里握着一把折扇,分明触手生温,此刻却如烫手山芋。


看着来人略显局促的样子,程小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公子怎的站着不动了?快请坐。”


陆光顺程小时的意思在木桌另一头坐下,正欲开口,却被程小时截住了话头:“公子不必这般拘谨,在下只是想交个朋友。”说罢便推手向上作了一个揖,“免贵姓程。”


“陆,陆光。”陆光一边回礼,一边暗自打量起程小时。没了那些笼着的彩灯,那双眼愈发显得清明夺目,别有一番风流的味道。


程小时听着,觉得那声音仿若清泉击石,清朗温润,让人想起山间皎月,空谷幽兰。


“久仰,久仰。陆公子的琴艺冠绝中原,在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幸会,幸会。”


“程公子,幸会。”陆光回道,“不过,在下只是偶然路过此处……”


“偶然路过?那你我可真是有缘呐。”


闻听程小时如此插科打诨,陆光正欲挑明自己的意思,却又被程小时打断。


“来,喝茶。”一语闭,程小时捏起茶盏来一饮而尽,仿佛那里头并非香茗,而是烈酒。他接着浑无坐相地倚在软靠上,二指拎起茶壶,又给自己添满。


陆光却无这份自在,思忖片刻后道:“我无意……”他说着,轻抚起滚烫茶盏边缘,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


“无意什么?”眼见陆光脸上飞起一抹薄红,程小时挑眉勾唇,朝他凑近了一些,“和我共赴巫山?还是鱼水之欢?”


陆光白皙的脸上染上浓烈的红霞,程小时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说道:“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可是在那么多人中间一眼就相中了你。陆公子,你可知,我一见你,就觉得似曾相识。你说,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程小时的脸氤氲在茶雾中,朝陆光谑笑着。只是那眸中却染上了一丝锋利,此刻正直勾勾地攀着陆光。


陆光不动声色,只是盯着盏内热茶水面,轻声道,“或许。”


程小时笑笑,“前人有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一见陆公子,便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端起茶杯,又是一饮而尽。“你说,会不会是前世的因缘?”


“收因结果,是亦因彼,冥冥万物自有定数。”陆光轻声道,“莫要强求。”


“有什么不能强求的?”程小时把茶盏搁下,慢悠悠地袖起手来,一副明晃晃的无赖模样。陆光心中叹气,刚要饮茶,程小时已随手将那凉了的茶盏挥到一旁,重涮了杯盏,换了滚热的过来。这动作庄重且慢,身子尚且歪着,腕与手却极规矩。


陆光心下了然,这人虽然言辞轻浮孟浪,内里却根骨板正,颇有一番气节。


“既然你无意,那我们便只谈风月不谈情。”程小时说着,把茶盏推到陆光面前。“久闻陆公子琴艺拔群,不知今日可有荣幸欣赏一番?”


陆光思忖片刻,略微颔首,随后便解下琴囊,将古琴横置于膝前。一把缀着梅花断的桐木瑶琴,黝黑透亮,光泽温润。


“程公子想听什么?”


“既然你让我挑,那不如……”程小时眼见陆光不动声色的模样,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点逗弄的心思。“凤求凰。如何?”


陆光一言不发,也无客套,只是轻轻点头,随后便垂眸抚上了琴。程小时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只觉得那双抚琴的手实在生得漂亮,骨节圆润,手指修长,白皙如凝脂,端得是冰肌玉骨。偏生指尖透着一点粉,反倒透出一股怪异的旖旎。这手在黝黑的琴面上划过,愈发白得莹润,轻揉慢捻,指尖倏地一退,看得让人莫名面红耳赤。


琴音流泻,如蝶穿花,似水随波。道不尽的写意风流,说不出的悦耳动听。程小时慢悠悠地站起身,捧起茶盏端平手肘,看着那盏内一点叶沫打着旋。


和缓的琴音流淌而出,陆光的手指轻轻拨弄,余光中,只见那人的身影已是愈来愈近。


程小时举起茶杯轻啜一口,水汽氤氲中琴师的眉眼也影影绰绰,如一朵濯濯而开的青莲。


“美人如花隔云端。”程小时不过轻轻一吹,那水汽便倏地四散开去,“此为云雾。”


说罢,他又向前几分,俯下身附到陆光耳边。


“此为美人。”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耳边的吐息似有若无,陆光觉得面皮发热,手上却仍是不疾不徐地奏着,音韵流转,音色若浪,层层叠叠地攀上旋复褪去。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程小时垂眸,一双眼沉浸几分夜色昏暗,压作两团深沉黛色,一瞬不瞬地盯着陆光一截裸露的脖颈。那里的皮肤极白,如冬日落梅,高山白雪。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湿润的唇瓣触及皮肤的一刹,陆光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恩客。”吐息出口,成了勾人心魄的气音。


“你琴音乱了。”






3.


程小时看着面前梨花木桌上的小瓷瓶,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尚未来得及有些实质性的举动,陆光便急切地收了琴,一曲尚未尽便逃也似得离开了,客套话都没几句。程小时觉着有些怪异的好笑,陆光那副神色,活脱脱一个被登徒浪子轻薄的良家人,眼角都被煨出了一抹红。而他自己,反倒像个喝花酒逛花楼的匪徒。


陆光离开之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说里面是金疮药。程小时这才发觉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赤色华裳下是素白的中衣,那一抹红便显得尤为刺眼。


方才光顾着逗人,竟连疼痛都忘了。


程小时垂眸看一眼已被血沾湿的白布包扎,将其解开上药,一边思起方才与陆光的交谈。除去那些客套与撩拨,言辞中还存了些许试探的意思。


他和陆光,确实曾有过一面之缘。





三日前,适当今最负权势的刘相五十大寿,相府内花鼓鸣铃,烛火通明,正是宴席大设,宾客皆欢。


虽为家宴,出席的却有不少当今颇负权势的权臣贵胄,厅内各角传来银铃般的报客声,接着此起彼伏招迎贵客,颇显荒唐,好似在此例朝升堂一般。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佳肴珍馐,香果美酒触手可及,餐具亦是纯银打造。单是一只精致银匙,造价便要抵寻常百姓家许久的吃穿用度,更休说满桌瓜果本非时节。一扇朱门隔开红尘,门里紫陌十丈软红,门外却是饿殍遍野,民生多艰。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交头接耳,闲谈聊来天南海北,阿谀奉承之声亦不绝于耳,几位美艳的胡姬腰肢款摆,媚眼如丝。酒过三巡,靠坐上首的刘相轻抚手掌,歌舞渐停。


“陆公子,请。”


应着他的话声,一白衣青年拾阶而上,走入大堂,席地而坐。厅中一时嘈杂鼎沸,私语声不绝于耳。


“这位便是当今盛名在外的琴仙陆公子。”寿宴主人拊掌而笑,“我今日特地请来,为诸位献上一曲。”


陆光闻言,神色冷冷,不辨悲喜。一众人精心下了然,这刘相最喜附庸风雅,为人也是专横霸道,连常年避世的陆光,都被他“请”了过来。


青年优雅放手,琴弦轻颤,音律流转,妙音频传。席间众人交口称赞,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一曲方闭,陆光稍一顿,蓦地指挑。


铮——


上首之人蓦地睁圆了眼睛,只见厅中局势突变,一道黑色身影不知从何处窜出,手执短匕,直直地便向那上首之人刺去。


一室惊惶。


惟有那抚琴的公子神色不变,仍是不疾不徐地抚琴。琴弦铮鸣,杀伐之音蓦然炸起,如平地生雷,战场冲锋,刀剑齐鸣,金戈铁马。



刘相经宴席刺杀一事元气大伤,倒也并无性命之忧。那短匕插入胸口三寸二厘,若是稍微偏移,或是再深一些,那条命便未必保得住了。


可惜啊,程小时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策划这场刺杀数月之久,唯有这陆光在他意料之外,成了计划中的一个变数。陆光的琴艺闻名遐迩,他虽有耳闻,却也是第一次得见真容。


那眉眼清明而博广,色皎皎,不可收。真是个清似玉兰的妙人。


便是无情也动人。


程小时和陆光对了一眼,心神一晃,短匕便刺得浅了一些,未能取那奸贼性命。


当真是色令智昏呐,程小时暗叹。所幸府内侍卫比他预料中好对付得多,他得以全身而退,只受了些轻伤。


他仔细回想方才陆光的表现,想着应该并未认出他,便也放下心来。他行刺时蒙了面,只留一双眼睛,照理是认不出的。


刘相遇刺卧病在床,大理寺受命彻查此事。程小时今晚本欲借着登楼抛扇打探打探消息,却没想到遇见了陆光。


一壶清茶换一曲琴音,倒也不算亏。程小时摩挲着瓷瓶,嘴角勾起一抹笑。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4.




丑末寅初,日转扶桑。


京城中热闹,主城之外的郊野乡村却全无繁盛景象,连寻常村舍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乡间风景也无。各家门前冷落,土地荒芜,野草长过了半腰,也少有人理。


陆光见这一派寂寂荒凉的景象,不免心下嗟吁。道旁有一坍塌大半的草屋,门前黄石上坐着个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妪,形容愚钝,犹如枯木,见陆光经过,眯起浑浊眼睛,好似在辨认他的容貌。


似是没认出自己想要的人,她的眼角渗出几滴泪来,沿着遍布皱纹的眼周脸颊滚落。


陆光不忍再看,匆匆抬腿离开。


大约又行了三四公里,人烟愈发稀少,只是偶有几处客栈酒家,其余便是一片桃林。满树桃花漫天漫地,陆光不紧不慢悠游其中,犹如置身万丈红尘,似是路赶得累了,才有几分驻足来赏的心思。


世间有和春,有花开时,也有风雨,有花落时。他怔怔站立,不愿伸手做那伤春悲秋的模样,只眼睁睁瞧着枝头桃花沾露,泪染轻匀,分明吹面不寒杨柳风,却教它零落凋零。人人皆笑花期短,殊不知草木也笑蜉蝣朝生暮死。


陆光伸手解下身后古琴,轻轻将它置于花树下。清风徐来,衣袂翩翩,便见了个春风不解看花意,零星吹落白衣裳。


“哟,这不是陆光陆公子吗。”陆光正垂头收敛衣裾,闻声便又抬头望去,只见一人斜卧树上,衣带蜿蜒,袂裾垂落。手中酒壶倾倒,想来许多美酒入了一派流水落花,壶口尚有晶光滴落。


“程公子。”陆光拱手做礼。程小时今日未穿那花魁的华裳,只是一身玄色锦袍,卧在桃树上,满身的风流,一水的潇洒。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程小时眯着眼冲陆光笑笑,那神情似是醉了。“咱们委实有缘。”


陆光不说话,只是敛了衣袂坐下。一时花落如雨。


“陆光,你现在走这条路,莫不是要出城去?”程小时双睫沉沉,低低地朝陆光瞥来。


“正是。”


“那便可惜了。”程小时浅笑道,“如今想出京城,可谓难如登天。”


“为何。”


“据说那丞相府上出了刺客,现下正在城中排查呢,岂能轻易放了人出城去。”见陆光不言,程小时又继续道,“为何这么着急出京?”


“不习惯罢了。”陆光垂下眼睑,呼出一口浊气。他自幼被人收养,生长在山中,而后游历天下,行九州,过四海,所访名山大川不下一手之数,惟一人一琴耳。


“不习惯?等你在京城待得久了,自然会习惯。”程小时仰头灌一口美酒,又继续道,“何必自苦,等你何时飞黄腾达,享了那权势的好,怕是离也离不开了。”


陆光盛名在外,那些权臣贵胄又喜附庸风雅,若是他有意攀附权贵,想要功名利禄也不是难事。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好一个虚苦劳神。”醉鬼眯着眼睛嘀嘀咕咕,“天下熙攘,为利来往,陆公子倒是活得通透。我敬你。”


“程公子没想过离开吗?”陆光轻声道。


“离开?当然想。”


一朵落花坠在程小时肩上,他将花拈起,还未细看,它已被风吹散;更不及他伸手去留,又随风远渡。程小时觉着好笑,又灌了几口酒,望向飞天。


“只不过,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陆光闻言,不再继续追问。世人从来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人人皆有要往的归宿。


漫天漫地的桃色中,一人卧树上,一人坐树下,两人皆静默不言,唯茉莉清酒的香味儿在空中袅娜。


陆光将琴置于膝上,轻勾慢挑,琴声蜿蜒而出。清风徐来,拨弄他衣袂飘飘,也牵惹垂落肩背三千情丝摇晃。


“《酒狂》。”程小时长叹一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程小时眯着眼睛,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一头乌发倾泻,浸在花下。他高抬手臂,将那玲珑酒壶举得高高的,张口又要往嘴里倒,俨然一副醉狠了的模样。


陆光轻叹一口气,本就看上去不太精明,再喝莫不是要喝傻了。


也罢。


劝君莫惜花前醉。


“陆光。”程小时眯着眼睛,仰头将那壶中清酒饮尽,朗笑出声。“你能再来摘星楼寻我一次吗?”


寻他。何时?


一曲完毕,陆光将琴收好,正欲仰头问个明白,却见那人已闭上一双风流悱恻的眼,抱着臂,似是睡着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5.




好热。


大火,有人要他等在那儿,可是火来了。


娘找到他了,她的手剥开烈火好像半点不怕疼,流满鲜血脓水的手牢牢抱着他。他娘是京城一等一的大美人,很多人问他要不要个妹妹,让娘再给他生个妹妹,一定也是个大美人。可她抱着他,踩着火和灰,美丽的脸颊被燎伤,秀丽的乌发被烧去,她半点不在乎,她说别哭别哭,她说轻轻吹一吹,痛痛就飞走。


爹送他到岔路口,将他藏进树洞里。爹说你要在这里躲着,躲得越久越好。爹还说,程小时,你不要哭。程家的孩子流血不流泪。


爹娘的身体都好冷,他们的血流了满地。


可是他好热。大火要烧起来了。





哗啦。


有清泉流淌而过。


一缕清风吹开阴霾,一声妙法驱逐苦厄。


程小时睁眼,朦胧的火光笼着那抚琴之人,分明只有一豆烛火,却好似万灯长明。


“陆光,你来了。”程小时低声说着,声音有些暗哑。果然是白天在树上睡着,衣衫单薄着了凉。


“你是怎么进来的?”程小时面露疑惑,想进这摘星楼,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用这个。”陆光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柄折扇,俨然是上次程小时给他的信物。


“一回生,二回熟。”程小时唇角微勾,“陆公子也算是这儿的熟客了。”


“我并未……”


“唉,这就翻脸不认人了?”程小时垂下眼睑,故作哀怨状,“想不到陆郎也是个负心人啊。”


“程公子慎言。”陆光的脸上飞起一抹红。


“算了算了。”见陆光面色又有些羞赧,程小时不由地笑出了声。“能再给我弹一曲吗?”


“程公子想听哪一曲?”


“哪一曲?”程小时一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陆光,“你不妨猜一猜,今日我为何邀请你来。”


说罢,他便敛了神色,垂下眼睑。


婉转的琴音响起,程小时听着,只觉得这曲声不似寻常呜咽哀怨,正是如慕如诉,高处若昆山玉碎,沉时又如芙蓉泣露,好似人心也在他轻拢慢捻的指腹之下任他拿捏。


一曲阳关三叠。


程小时无声轻和他: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


程小时未曾出声,陆光却仿佛听见,一抬眸,便是四目相对。身与身相去甚远,心却近在咫尺。


满城春柳难留人,半生蹉跎销深恩。故人既去,谁可相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曲完毕,程小时拊掌轻笑,“你怎知,我今天叫你来,是来同你告别的?”


阳关三叠,辞别之曲。


陆光不说话。


“你也不必伤心。”程小时又道,“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听了他这话,陆光这才抬眼,一开口,便让程小时心下大惊。


他说:“程小时,你准备做什么?”


不过一息之间,程小时的面庞便迅速贴近了他,这距离太近,陆光几乎看见青年迷蒙的眼睛里瞳孔震颤,幽长眼睫也簌簌抖动,满眼都是破碎光影。他听见程小时的声音就挨着他,轻轻地问:“陆光,你是何时知道我的名字的?”


“很早之前。”陆光答道,“我认出了你是那个寿宴上行刺的刺客。”


准确说来,应是在程小时登楼抛扇的那一夜,他站在摘星楼下,远远望见那双眼的一瞬间他便认出来了。


他那时还在思索,程小时若是生长在京城的普通人家,想必也会是一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公子。


这烟花巷陌里,大多都是身世坎坷的苦命人。


何至于斯。


“然后呢?”程小时挑眉,“你是如何查到我身份的?”


陆光轻声叹道,其实根本不需要查。十八年前,京城发生了一起大案,护国大将军程氏家中被搜出与蛮夷的信件若干,双方伙同意图谋反。大将军被处死,程氏一族也落得满门抄斩。


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行刑之前,大理寺,刑部乃至都察院中的许多清官纷纷上书,直言此案情形未明,恐为构陷,却统一被打为大将军的党羽。


一夕之间,朝堂形势骤变。刘相上位,提拔官员顶了那些清官的位置,权势之大,一手遮天。


皇帝昏庸,奸臣当道。


陆光虽远离朝堂纷争,对这天下的局势却清明得很。护国大将军绝非谋逆之人,而那构陷的,十有八九就是刘相。


“你自称姓程。”陆光轻叹,“程家获罪之后,大将军的幼子便不知所踪。为何不改名换姓?”


“这是他们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程小时的声音颤起来,眼里似有波光闪烁。那一刻脆弱,摇摇欲坠,仿佛幼犬哀哀。彩云散,琉璃碎。


世间好物不坚牢。


“你要报官抓我么?”


程小时苦涩地笑笑。


陆光摇头。他若有这心思,一早便去了。“你告诉我,你准备干什么?”


“干什么?”程小时轻念着,眸色陡然变得锋利,“当然是取那狗贼的性命。”


“再去行刺?”陆光拧眉,“和上次一样?”


“和上次不一样。”程小时道,“这次,我没时间准备了。”


“你太冲动了。”陆光的语气下意识变得焦急。


“陆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过不了多久,大理寺便会查到他的身上。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不如放手一搏,哪怕拼个鱼死网破,最差也能和那奸贼同归于尽。


陆光不言,却是眉头紧锁。


“陆光,你知道那刘相是个怎样的人。有他在,这天下便不得安宁。”


“就算你能成功,然后呢?你把这些想得太简单了,朝堂局势云波诡谲,如此大的问题,岂是死一个人便能解决的?”


“我知道。”听了这话,程小时半点不恼,反而倏地笑开了。


烟花柳巷之处,消息最为灵通。朝堂上的局势,他虽说不能完全掌控,倒也清楚得七七八八。那些官员要么是刘相的党羽,要么对刘相极尽阿谀,剩下有些骨气的大半也是顾虑太多,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不知到何时,畏首畏尾置民生于不顾。


“他们都顾虑太多不愿出手,那就我来。他们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反正他身如浮萍,孑然一身。既然什么都不曾拥有,便不会畏惧失去。


程小时的表情堪称神采飞扬,眼里却盛着似有若无的悲伤。陆光看着程小时的脸,脑里滚过那枯坐的老妪滴下的一颗泪。


“陆光。”程小时见陆光呆立不做声,便出声唤他,“陆光,你怎么了?”


这世间纷纷扰扰,他本无意牵扯,只想做那天地一孤鸿。偏生程小时又把他拽到了红尘,要他再行人间悲欢。


罢了。


若似玉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我帮你。”


陆光清清淡淡的嗓音在程小时耳边响起。


“不是吧陆光。”程小时又惊又疑地看向陆光,“你脑子被虫蠹了?”


陆光朝他翻了个白眼。“按你的说辞,我早已与你牵扯甚深。”


“陆光,你可得想清楚了。”静默片刻之后,程小时敛了笑容,面带肃然。


陆光颔首。他一向是个思虑周全的人,若是说要做,那便是下定了决心,是踏上黄泉路也要做的。


“你若真想和我生同衾死同椁,我自然是乐意的。”程小时又离陆光近了几分,见陆光神色冷肃,便也不再同他开玩笑,正色道,“你要如何帮我?”


“用我的琴。”


“琴?”程小时怔怔地问。


陆光点头。“虽然时间不多,也可以略做部署。”陆光一边说,一边示意程小时凑过来与他制定计划。



“先不急。”程小时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置于梨花木桌上,朝陆光挑起一个笑,当真是风流悱恻,眉目含情。


“做什么?”似是有了预感,陆光的脸又红了几分。


“你不记得这是哪儿了?”程小时朝陆光凑过去,捉住了那人纤细的手腕,“恩客,你就从了在下吧。”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却叹那、春宵苦短。









6.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江南水乡春日宜人,远近闻名。这日天朗气清,正是合家踏春的好时候。到了茶楼上客的时候,那远处的醉仙楼上最是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唱曲声,招客声,往来寒暄声,小儿啼哭声,皆融入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而这一众声响中最为出尘的,莫过于那一道铮鸣的古琴,一曲胡笳十八拍,琴声潺潺如流水,引得众人拊掌称赞。


“公子这琴声着实精妙啊。”那听众中的一人叹道,“我看,比起那闻名遐迩的琴仙,也不遑多让啊。”


“切,就他这种水平,比琴仙啊,那是差得远了。”


这一话语中打笑有之,嘲弄亦有之。茶楼里的一众人都被这番狂傲之辞吸引了,顺着话音去寻那出声的人。


目光沿着阶梯向上,一步步寻寻觅觅,落定在一只玲珑镶贝酒壶上。接着便是才开了壶盖的手,甫离了壶口的唇,还有那年轻公子清明的一双眼。恰如清酒中生出的酒仙,倚栏而坐,活色生香。


“你说是吧,陆公子?”


年轻男子又开口,引得众人顺着他的眼望向对面。只见一席湖蓝色的广袖盖在腿上,葱白的手指莹润如玉,再往上,一张玉雕似的脸,神色倒是冷冷清清。两人一静一动,一笑一收,轩轩若朝霞举,濯濯若春月柳。


端得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被唤作陆公子的青年不答话,众人便失了兴趣,兀自转过头去。


“这位公子这话啊,说得也有那么几分道理。”茶客中又有一人道,“那位琴仙的琴音啊,不仅怡神悦耳,听说还有惑人心神的本领。”


“这么神,你莫不是在诓我们吧?”几个小二瞠目结舌,由叹转笑。


“自然不是。你们没听说吗?五年之前,那件事可震动了整个京城呢。”


“什么事?”一心想听说书的一干人等都被他这故事吸引,同几个小二站在一起,侧耳倾听。


那茶客倒也不怯,兀自说了起来。


约莫五年之前的春夏之交,那琴仙受前丞相的邀请,到府上为其抚琴。整整十个时辰,那府里竟一丝动静也无。


门口的仆役觉得奇怪,便入了那丞相府去看,却见那偌大的丞相府内,到处躺着昏迷的侍卫。一丝扭打的痕迹也无,倒像是睡着了。又过了十个时辰有余,侍卫才堪堪醒来。


那些侍卫转醒之后纷纷说,是听了那琴仙的琴音,只觉如痴如醉,然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而相府的主人,被发现死于雅室之中。


“那这凶手呢?岂不是那琴仙?”一人好奇道。


那茶客轻啜一口茶,这才不疾不徐地继续道,“自然不是。据仵作给出的时间,那厮死的时候,琴仙正在酒楼里吃饭呢。我看啊,多半是某位侠士趁着府里侍卫昏睡,潜进去把人杀了。”


“管是谁杀的,那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又一人开口,随意举了手中茶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刘相之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自那之后,朝廷局势一夕一变。三年之后,皇帝驾崩,太子继位。


新帝勤政干练,登基之后,改年号为肃正,斩奸佞,端朝政,桩桩冤案终于平反,护国大将军得以沉冤昭雪,谥号“忠正”。


继位一年后,新帝大赦天下,刘相一案未破,然就此尘封。



一众人见那故事讲完了,做鸟兽状四散开去。只有那最开始出声的年轻男子,盯着茶客看了一会儿,凑近他的同伴咬起耳朵。


“陆光,没想到啊,五年前的事,还有人记得这么清楚。”


“这件事,当时也是轰动京城,有人记着不奇怪。”虽然已经习惯了程小时时不时便要凑过来,他的耳垂还是染上一丝薄红。


“现在传得是越来越离谱了。”程小时笑笑,“不过,他们叫我大侠诶。”


程小时轻声叹着,思绪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双手握着刀,刀尖一寸寸准确无误地没入那人的胸口,一寸寸下切。他一双眼烧得通红,紧盯着那人痛苦的面容,好像只恨他的眼光不能聚成刀刃。


一阵大风刮过,只打了个转,便带着他眼中千万尘埃跳动,却留不下丝毫痕迹。


程小时将那把刀葬在一株合抱树下,填平最后一抔黄土,便去找等着他的陆光。


那是他最失魂落魄的一个晚上,许许多多事都记不太清。他们见面的时候,陆光说了什么来着?


“程小时,走了。”


对,陆光对他说,走了。


去哪里?


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退路犹在,当归且归。




“诶,陆光,你等等。”程小时见陆光起身欲走,慌忙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们面前的桌上盘碟压海碗,各路佳肴奇香混杂,色香味俱全。这吃喝实乃人生头等大事,他还没享受够呢。


陆光无奈,只得陪着他将那桌上的残肴风卷残云。




汴州城大街上,入眼皆是一片繁华。大街小巷,百姓和乐,茶楼酒肆,如璀璨明珠镶嵌城内。


程小时在桥上走着,一幕一景,皆是悠然逸气。清风徐来,他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想这盛世太平,也有他的一份在。


桥头,一对夫妻手把手支起个小摊,挂上妻子前几日新打的些精巧络子,丈夫见其中一只绿蝉形状的络子格外精巧好看,便要偷偷塞进怀里,被那妻子发现,既娇且嗔地闹了几句。


程小时觉得有趣,也不打搅,只是悄然走进那摊子,捧起一只穗子,直夸做得精细。那妻子害羞,直往丈夫身后躲。程小时付了钱,邀功似的提起那穗子,在陆光面前晃荡:“你的琴穂都那么久了,就不考虑换一下?我觉得这个就很不错——诶,诶,陆光你别走啊。”


程小时追着陆光走了几步,拉住他便在河边坐了下来。水清如镜,青翠幽幽,长空如琉璃,身后有人潮。


“陆光,你再给我弹一曲呗。”


陆光轻叹一口气,自他遇见程小时,还从拒绝过他。他想听,他便弹。


也罢。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


一曲《欸乃》,空旷悠远,余韵袅绕,回荡于山水之间,仿佛轻舟,杳然远去。


程小时侧耳倾听,只觉如痴如醉。世人皆传陆光的琴音有惑人心神的本领,对也不对。陆光自然没有用琴音催眠的本事,只是沾了身份的光,在相府内洒了迷香罢了。但若是陆光没有惑人心神的本事,他又怎会如丢了魂般沉溺其中。


是这个人,外人面前的端方疏离,察观世情的通透悲悯,如斯清冷的一个人,如此柔暖的一颗心,他一样也放不下了。


程小时睁开眼,心有灵犀似的,又和陆光对上了。


红尘纷纷,笑意明朗。


一曲完毕,程小时把玲珑酒壶举到陆光面前。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


三愿至白头,岁岁常相见。(*)



陆光接过玲珑酒壶,满饮一口。一注茉莉清香淅淅沥沥打湿他脸颊脖颈,在凌乱衣衽中于锁骨聚成一小泊。程小时一边吃吃笑他,一边去拿陆光手中的酒壶。


两个人又在河边坐了会儿,这才起身,继续朝着那不知名处去了。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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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春光霎时雪亮,暗红尘一片冰凉。”引自《桃花扇》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引自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商参各一垠……”引自《阳关三叠》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改自白居易《赠梦得》,最后一句原为“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数见怎么够,常相见才好。



以及还有一些引用比较常见,我太懒了(?)就不标了,有用错的烦请指正(一个很多年没学古文的人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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