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空坟墓

#@SAN  小熊和@祁森 阿森点的哨向。脑子学傻了,写的有点烂(抱头)


#1.2w一发完






现在是凌晨五点。程小时失眠了。朦朦胧胧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他在收容所的邻居又在阳台上打电话了。他不记得自己提醒过多少次,阳台隔音不好,在这个哨兵扎堆的地方,如果还想要点个人隐私,就该关上门躲在自己的房间打电话。


程小时扯过枕头,捂住耳朵钻进被子里。他的听觉触角尽职尽责地帮他收集每一丝声音:隔壁阳台的说话声,水管里滴滴答答的水声,窗外草丛不小心撞上蛛网的小虫子,还有他自己的心跳,扑棱棱地好像不小心在掌心捏住了一只小鸽子。


塔里好歹还有白噪音设备,这哨兵收容机构里却什么也没有。程小时有些烦躁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等待起床铃响起。


天亮之后,负责人敲响了他的门。


“程小时?”她念着名单上的名字,程小时抬手示意,“你跟我来。”


“马上。”程小时点点头,关上门跟了出去,“今天轮到我治疗吗?”


“是的。”负责人走在他身前半步,侧过头给了他一个微笑,“别紧张,你是帝国的英雄,所以我们为你找的也是最优秀的向导。”


他们停在了一个房间门口。负责人朝他微笑,“准备好了吗?”


该死的没有。程小时点点头。


门打开了,程小时蠢蠢欲动的五感触角立马开工。屋子很宽敞,舒适的沙发,淡色的墙纸,角落里有一个书柜。阳光过剩,窗口朝南,窗台有一盆向日葵。程小时立刻闻到了那股暖洋洋的花香,这感觉很好,有一种温馨的生活味道。


向导就坐在窗台前的椅子上。触角颤了一下。


“请坐。”向导说话了。


程小时走到向导前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光线拓印出向导的脸,蓝色的瞳孔折射出迷幻灯光下才会显露的宝石光彩。空气里的灰尘飘荡着,慢慢地、安静地亲吻着向导的脸颊,在阳光下给他缝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程小时能嗅得出这个向导的精神力相当强大。精神力强大的向导有些难对付,只要乐意,他们可以随时撬开哨兵的脑袋,不用打招呼,相当侵犯隐私。虽然这个行为在理论上被称作“疏导”。


“我叫程小时。”程小时眨眨眼,“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我。”


向导点头,又从不知道哪里抽出了一张纸和一支笔,“陆光,我的名字。”


白纸递了过来。向导的手骨节分明,腕处的皮肤细腻白净。养尊处优。程小时即刻在心里下了判断。


陆光不说话了。他开始低头看档案,那薄薄的两三页纸把程小时前面二十几年的人生都诉尽了:16岁觉醒,在白塔待了不到一年就被紧急派往战场,驻军部直属的防空部队。


“你很出名。”陆光说。档案上写满了程小时获得的荣誉:两枚银色勋章,一枚金色勋章。23岁的少校。战斗英雄。他的经历甚至被改编成了一部电影,一个带有悲剧色彩的英雄故事。一个因悲剧而更伟大的英雄故事。


程小时耸了耸肩。“陆光,你上过战场吗?”


陆光摇摇头。


“上一个给我做辅导的心理咨询师告诉我,战争是一剂迟效药。在战场上没能杀死我的,会在余后的人生里一点一点将我吞噬。”


这话倒是没错,陆光想,不过没什么用。


程小时继续说道:“之后我揪着那个咨询师的领子对他说,你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拿过枪,甚至没有杀过人。你凭什么对我说教?”


一阵沉默。出乎程小时的意料,向导的表情丝毫未变。陆光没有对这番近乎挑衅的话语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低头继续翻看档案。


战后创伤综合症。


“我不会对你说教。”陆光抬头看向程小时,“我是向导,不是心理咨询师。”


向导。程小时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默念。舌头把玩,从喉咙到齿间。向导,一个美好的词,刻在哨兵DNA的多巴胺。没有人不爱向导,包括程小时。至少在上战场之前是的。


程小时开始走神,阳光里的尘埃跳探戈,最后落脚在陆光白色的发丝。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陆光清了清嗓子,“战争时期,他们有为你分配向导吗?”


“不记得了。”


“都活下来了吗?”


“没有。”


“活下来几个?”


去他妈的。程小时想,这算什么,脱敏疗法?陆光的语气和表情没有任何冒犯的意味,但程小时却觉得面前这个向导比那些咨询师还要讨厌千百倍。


“都死光了。”程小时尝试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但一阵痛苦突然攫住了他的心脏。一匹郊狼出现在他的脚边,它开始哭泣,金色的双眼啪嗒啪嗒掉眼泪,发出痛苦的呜咽。他得离开这里,程小时急促地呼吸,鼻子不够,加上嘴巴。


一个一个的向导都死在了他的面前。程小时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嘶吼着暴走,脑袋里发出尖锐的疼痛,就像有人用斧头把他的头骨劈开然后硬塞进去一大堆生锈的零件。触角发出尖叫,它到达上限了。


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这就是活下来的惩罚。


“你昨晚睡觉了吗?”


向导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遥控器,播放起电影中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世界安静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噪音都消失了。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在程小时的精神图景里流淌,像是晒过的阳光气味。


神奇的向导能力。沉沉睡去之前,程小时想到。





等程小时醒来的时候陆光已经离开了,他看了看手表才发现,自己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有余。桌子上的白噪音设备被陆光开到了最大,全部声音和味道都被隔绝在外面。


哨兵收容所的结构和塔类似,但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和程小时一样的战后哨兵。这里的生活非常枯燥,也和塔没什么两样。在曾经的塔里,每个哨兵都被当作储备军役,随时做着上战场的准备。只不过程小时是最不走运的那批之一,进入塔之后不久就赶上战争爆发,来不及做多少训练就匆匆上了战场。如何建立屏障,如何调节信息过载带来的烦躁情绪,如何处理常见外伤等等很多问题都是他在战场上一步步摸索出答案的。


即便如此,写遗书这件事却是他在上战场之前便做好的。每个人在离开塔之前都必须写好遗书,留给自己的亲人、爱人、朋友。当初他写了什么来着?程小时绞尽脑汁地思索仍旧不得其解。不过十年之前的事,却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


他奔赴战场之前,教导他的老师曾经对他说过,没有人可以完好无损地从战场上回来,他们不是身体伤残了,就是心灵残疾了。


程小时不知道自己算几级伤残。



又过了几天,程小时再一次见到了陆光。这一次他推开门的时候,陆光正躺在他上次坐过的沙发上。天气很好,热烈灿烂的阳光从后面的玻璃窗外射进来,在程小时的眼睛里投射出一颗灿烂的宝石。


“你在干什么?”程小时有些好奇地走过去。


听到他进来,陆光从沙发上坐起身。“晒太阳。”他回答道,声音里还带了一些困倦。程小时这才注意到陆光的脚边趴着一只狮子猫,正把自己瘫成一片晒着太阳,蓝色的眼睛和陆光如出一辙,就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


“这是你的精神体?”


陆光点头。


“和你倒是挺像的。”


陆光没说话,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开始看。那只狮子猫却猛得从地上爬了起来,玻璃弹珠似的圆眼睛转了转,猛得一下就窜得没影了。


程小时走到陆光身边坐下。“你在看什么书?”


“一本诗集。”


“那就算了。”程小时说,“本来想问问你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那里有书柜。”陆光指了指房间的一个角落,“想看什么你可以自己去找。”


程小时踱步到书柜前,像寻宝一般探索每一本书。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谈论战争。”程小时的手指划过最底层一排书脊。他们不但喜欢描写战争,讨论战争,还喜欢从各种地方获取对战争的消息以及对战争的口诛笔伐,甚至切实地触摸到战争。


程小时想起自己回到帝国之后的某一天,以他经历为蓝本的电影上映,他受邀出席首映式,抬起头,只见大屏幕上赫然出现了放大好几倍的自己。一行白色的大字在漆黑的画面中央放大——


向帝国英雄致敬


掌声像是从人们的呼吸声里汲取了能量,越来越响。很多人向程小时走来,无法阻挡,无处可逃。程小时摆出应付公共场合的固定姿势:抬头挺胸,摆正重心,适当用力握拳,眼神要坚定。这样永远错不了。程小时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时候看上去很帅,人们很吃这一套。没有人冲他吐口水,没有人骂他刽子手,他们围过来和他握手,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越说越激动,颤抖的声音在程小时的耳边像虫子撞到电蚊拍上那样噼啪作响。


我们感激不尽。向您致敬——


各种各样的人挤在他的面前,张口结舌,气喘吁吁,脑筋短路,口齿不清。自从为这些人上战场之后,程小时就经常琢磨他们。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要什么?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活着?似乎只有长期,近距离地面对死亡,才能让人感到自己真的活着。


陆光说他不知道。程小时倒也不是真的想要个答案,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陆光,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送到收容所里吗?”


“为什么?”


“因为情绪失控。”程小时回答:“在接受一个地方电视台采访的时候。”


陆光合上书,看向程小时。


“一个记者居然问我:那是什么感觉?敌方朝我开枪,我也朝他开枪。杀人,自己也差点被杀。看着战友和伙伴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


理智是他脑海里最后的警铃,一根纤弱的绵布绳,现在啪得一声断了。他失控了,哨兵信息素开始暴走。滚,他骂道。他大概用舌尖亲吻了这个字十遍,直到有几个人过来架住他的胳膊。


“你没必要来收容所。”陆光说道。他觉得程小时只不过缺少一个向导。


“听从安排而已。”程小时说,“毕竟战争英雄不能是一个疯子哨兵。”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陆光说:“昨天你睡着之后,我去看了那部电影。”


“哪部?”程小时问。“关于我的那个?”


陆光点头。“你的性格不太符合。”


“艺术高于生活嘛。”程小时笑了,响亮地吹了口哨。他现实里可要混蛋多了。“你怎么不问里面的事是不是真的?”


陆光看着他,没有说话。程小时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说就说。他们无言地相视了一会儿,程小时说:“差不多是真的。”


只是主题不同。


战争的道德界限是模糊的,但程小时的故事不存在这个问题。故事是关于拯救的,三千多人在死守阵地的过程中逐个死去,最后只剩一个人苦苦等待,在即将绝望之际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人们总是会被这类故事触动。每个人都有忧虑,每个人多少都会觉得自己完蛋了,即使最有钱,最成功,最安逸的人也会有快过不下去的焦虑感。绝望是人之常情,所以救星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无论是身披铠甲的骑士,俯冲向末日火山的雄鹰,还是突破重围突然出现的救援部队,都能极大地震撼人心。希望,救赎,死里逃生,都是让人振奋的东西。


人生总该有些希望。


可程小时的现实从来都和希望无关。他刚刚开始热爱这个世界的时候,却不得不向它开炮;当第一颗流弹打来的时候,他就与这个世界的希望割断了联系。他成为了三千个人里唯一活下来的战争英雄。可他回来之后才发现,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活了。



太阳逐渐往西落下,阳光逐渐变得温顺,不再有灼热刺眼之势。程小时在沙发上躺了整整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干,陆光坐在他旁边看书,偶而困了就小憩一会儿。


“你说我这算不算荒废时间?”程小时问陆光。


“你觉得不算就不算。”陆光懒洋洋地回答。


“确实不算。”程小时说道,“我早就不去想什么意义了。生活就没什么意义。这几个小时里我非常快乐,这就够了。”


程小时的精神体在房间的角落里,最近它经常会跑出来,但今天有了微妙的不同。一只狮子猫躺在它的旁边,蓝色的眼睛瞪得浑圆,身子扭来扭去。郊狼用宽厚的舌头舔它的肚皮。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东西了。它一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程小时再一次感叹起强大向导的神奇能力。


“我们出去转转吧。”金色的阳光慢吞吞地爬过窗台,程小时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坐起来。


“为什么?”陆光问。


“你现在是我的向导对吧。”程小时着重强调了“我的”这两个字。


“嗯。”


“既然你我是一对一的私人服务,那你也该听听我的意见吧?我觉得出去转一转会让我好得更快。”


陆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想去哪儿?”




太阳落山之后,他们换了一身衣服出门。程小时开着陆光的车,载着他去了酒吧街。陆光把车停在后巷,思考了一会儿,钥匙挂在他的手指头犹豫不决。他在思考是随身携带还是索性找个代驾。


“走吧走吧,别管那么多了。”程小时拖着陆光就要往里面走。


他们在角落的位置要了个卡座。乐队在调试吉他,话筒和电子琴,舞池里挤满了年轻人。程小时给自己和陆光一人点了一杯龙舌兰。


“你觉得这些人在想什么?”程小时说着,咧开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很多。”陆光回答。


舞池里的音乐,今晚的艳遇。想他们站哪儿,会不会下雨,要吃什么,下次发薪水是什么时候,就这些事儿。


程小时点点头。反正不可能是那些沉重的东西,比如死亡,哲学,生命的意义。想这些琐事没什么不好的。然而,然而。


十分钟之后,吉他插上电开始点歌,程小时开始用威士忌兑伏特加。十点,陆光去了趟厕所,回来之后,程小时已经从座位上消失了。


对陆光而言,在人群里找出一个哨兵就像在落叶里找到一棵树那么简单。他将精神网覆盖出去,还没延伸多远,就碰到了哨兵的触丝。程小时已经有些醉了,人群里窜来窜去。音乐震耳欲聋,陆光帮他关掉了五感触觉。


陆光挤进舞池,跋山涉水地往程小时身边赶。舞池里人挨着人,一下子,他们两个人突然离得很近,哨兵身上的味道一个劲地往陆光鼻子里钻。麝香,皮革,火药,还有信息素,有点呛鼻,但提神醒脑。


不知是谁挤了程小时一下,现在他们贴得更近了。陆光不得不微微抬头,继而发现这个姿势让他们之间并不显著的身高差距变得有些明显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程小时笑着说。“他们怕我情绪失控,在这里打架滋事。”


陆光没说话。他在思考如果程小时醉了,自己能不能把他扯回去。


漆黑的舞池上方亮起五颜六色的灯,程小时能看见灯光下陆光扑闪的眼睫。现在它们极慢极慢地扇动,就像脆弱纤细的蝴蝶翅膀,在风中几不可见地颤栗。睫毛的阴影在末端拉长,勾勒出上挑的眼线。程小时发现向导的眼睛真的非常非常明亮,又蓝又剔透又漂亮,尤其是当它们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你时……


郊狼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声,舒展开巨大的爪子。


程小时试图动一动,然后尴尬的情况发生了。一些暖流从他的大脑倒冲下去,造成了一股无法言说的局势。他们现在贴得这么近,下半身几乎就是摩擦在一块。


这真的不能怪他,程小时在心里疯狂狡辩。他都单身多少年了?他是26岁不是62岁。酒是色媒人,更何况还有向导的信息素。哪个哨兵可以拒绝他的向导?


陆光的脸有一些红了,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害羞。


“你愿不愿意和我睡一觉?”程小时脱口而出。


他的眼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就这么简单,他信心满满。他所向披靡的自信心要仰赖同样闪闪发光的外表,它们是一对绝佳排挡,在他的身上相辅相成。


向导果断地拒绝了他。“目前还不需要这种治疗方式。”


目前。程小时的耳朵支愣起来。这个词漏洞很大。他吹了声口哨,发出捕猎前的信号,自信让他的眼眸炯炯有神。那个上战场之前的程小时又回来了。



凌晨一点,他们来到酒吧后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冷峭的夜风刮起一阵传单雨。很不凑巧,收容所已经关门了。


“我的家离这里有点远。”程小时含含糊糊地说,“咱们两个都喝酒了。”


陆光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在晨光刚刚攀上窗台的时候,程小时就醒来了。出于一种本能,他在睁眼的一瞬间就滚下了床。这里不是他的家,也不是收容所的宿舍。四周的墙壁雪白,但不新了,有一些斑驳的痕迹,充斥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陆光的家。


嗅觉触角蠢蠢欲动,空气里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程小时穿上拖鞋,顺着香气推开了厨房的门。清晨的天淹润寥廓,晨光将向导身上染上一层柔软的暖色。菜刀斜斜地切过碧绿的葱段,陆光低垂着头,专注地料理着食材。


“要帮忙吗?”程小时出声,引得陆光抬头。“我也会做饭。”


“你看着锅,面熟了就捞起来。”陆光也不客气,用眼光示意程小时留神旁边的煮锅。


或许是太久没做饭,等程小时捞出的时候,面已经有些软了。水润的萝卜切成细丝,浸在颜色清亮的汤中,一个造型完美的荷包蛋浮在面上,飘汤的葱花翠绿鲜嫩。


“你这汤好鲜啊。”程小时啜了一口面汤,一阵鲜香在他口中飘散开来。哨兵的味觉比普通人敏感得多,一般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这汤的味道于他而言刚刚好,看来是陆光特意为他准备的。


饭后洗完了碗,陆光从柜子里翻出澡盆和沐浴露。程小时坐在沙发上摆弄着茶几上的盆栽,看到陆光用袋子装起几件衣服,有些好奇地问陆光,“你这是要干什么?”


“洗澡去。”


昨晚回来地实在太晚,陆光没多收拾就去休息了。早上起床才发现自己一身都是从酒吧里带回来的酒气,他有些受不了。


“哪里?”程小时问。


“这里不远处有个公共澡堂。”陆光回答,“家里热水器坏了。”


“你等等我。”程小时喊住陆光,“我和你一起去。”


“你可以回收容所洗。”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程小时说着,从沙发上窜起来。


“你没有换洗的衣服。”


“衣服不换也可以。”


陆光看了程小时一眼,没再说什么。


澡堂离陆光的家不过两三百米,陆光拎着一袋衣服走在前面,程小时夹着澡盆走在后面。今天天气好得很,路边的咖啡店放着轻柔的钢琴曲,像是从遥远的梦里飘来。


陆光扭头去看程小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人已经不见了。他向四周张望,发现程小时正站在路口的便利店门口,不知道在往里看些什么。


他走过去,问程小时在那里做什么。


程小时指了指便利店对他说:“一会儿能买点酒么?”


陆光想到他曾经帮别人在公园溜一只大型的萨摩耶,那狗也是这样一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就立刻撒手没的。


“洗完澡再说。”


如今不过上午,澡堂里只有他们两个。陆光注意到程小时胸膛上有不少交错的疤痕,琳琅满目。程小时顺着陆光的视线看,轻描淡写地说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被刀绞的很少,大部分都是被碎石和弹片划的。等到了死守驻地的最后几天,他已经可以在头上穿越的炮弹破空声中睡眼惺忪了。程小时旁边躺着的是个炮兵营的伤兵,嘎着嗓子给他播报:榴弹顺发,引信全无,一炮两发放……内行到像是他在指挥。


程小时还想继续睡,可炮弹群打脑袋上飞过时怎么还睡得着呢?程小时闭上眼捂住耳朵,可听觉触角还是在不遗余力地为他收集声音气息。嗖嗖呜呜地,空气中划出断裂,他们就好像在火车轮子底下,然后咣咣咚咚地感觉着震动,没人说话了,说话也要被淹没在声浪里。


程小时感知到有人在哭。是炮弹熏制的吗?他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等待的日子很难打发,尤其是等待一个不知是否会到来的希望。饥渴恶臭和绝望混在一起,他们没有物资,属于他们的只有用废墟里的材料给自己搭的那些很过意不去的营房。说营房太恭维他们的手艺了,它们就是拼拼凑凑地手艺还在石器时代的那么些棚子。周围的空地被炸得像月球一样,那是怎样一种怪异啊,弹片嵌了好几层,月球的表面与其说是点缀着,不如说是堆积着人类的尸体。那些尸体在死之前就已经开始溃烂了。


直到救援来临之前,程小时一直是昏昏欲睡的。因为饥饿,因为淅淅沥沥的雨声,因为无所事事的等待,因为阵发的血腥搏杀之后就是他们无聊岁月中能杀死人的神经痉挛。


最后一次轰炸之后,程小时失去了意识。后来他是被颠醒的,看着头顶上移动的天空,听着车声和人声。他在卡车的车厢里。在一副担架上,睡了几觉,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几公里远。敌军的残部已经扫清,他们胜利了。


医生说他的生命力可真是顽强,伤成这样都没死。那么多人,最后就活了他一个。医生还说他失血过多要靠睡觉补,他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他睡了一觉,成了一个少校。又睡了一觉,成了战争英雄。


他伤好之后,军队要给他发勋章了。军乐开始奏响,穿着军装的人端着一个托盘,一个个为他别上勋章。程小时立正等待着,他很焦虑不安,越来越焦虑不安。给他别勋章的人拍了拍他,因为他一直是低着头的。


“头仰起来。”


程小时便把头仰起来,热泪夺眶而出。他咬着牙,流着眼泪,他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哭。好像很重要的东西被弄丢了,他好像丢了自己的上辈子。



“闭眼。”向导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响起。


士兵的那部分又复活了,虽然不情愿。好的长官。没问题长官。程小时闭上眼,温暖如潮水般的时精神网漫过他的心坎,使他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他的精神体从精神图景当中跑了出来,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声,舒展开巨大的爪子。阴郁难解的石头忽然从程小时的血管里消失了,温暖的血液流通四肢百骸。


程小时泡在水里,头发披散浮在水面上。手臂搭在汤池边缘,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大型犬。


洗完了澡,陆光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兴许是泡过澡的缘故,冷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红润的气色。


程小时拉着陆光走进便利店,拎走一打啤酒。陆光顺道走进了路口的自动洗衣房里,把袋子里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坐在旁边的排椅上安静地等。


程小时坐在他的旁边,百无聊赖地抛硬币玩。他抬头扫视一圈,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站起来,走到角落一台扭蛋机蹲下。


硬币被他丢进扭蛋机里,咚的一声,洞口掉落一只扭蛋,程小时伸手进去掏出来拆开,撕掉包装看清里面是什么,又把他放回塑料蛋壳里。继续掏出几枚硬币,拿出一只新的扭蛋看了看,才重新坐回来。


“给你。”


程小时往陆光手里放了一个小东西。陆光定睛一看,发现他手掌里躺着一个动物形状的钥匙扣。


“和你的精神体有点像。”陆光看着程小时脚边趴着的郊狼。比起初见,它的身上已经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毛变得柔顺了不少,精神也好了许多。


程小时点点头。


郊狼翻了个身,露出肚皮。陆光伸手抚摸它的下巴:“你知道它经常哭泣吗?”


程小时一怔。


陆光轻轻摸了摸它的脸颊两侧,“在深夜的时候。你从来没有正视过它。”


这句话轻柔地不像责备。是的,因为“它就是我”,程小时心想。


“你会做噩梦吗?”


“退役刚回来的时候会。天天晚上做噩梦。”程小时说。不是血就是残肢,掉出来的眼睛,溃烂的脸,都是这些东西。“后来就慢慢好了。”


“现在呢?”


现在。程小时开始思索起来。他这才发现,自从陆光出现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不做了。”


陆光不再说话,把钥匙扣拴在了自己的钥匙串上。


半个小时之后,洗衣机停止了转动。陆光拿出他的衣服,塞进旁边的烘干机里。程小时走到洗衣店外,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正午的太阳很暖和,给人的后背烤出一层汗珠。


他抬起头去看天。


“你知道我在阵地驻守的时候最怕什么吗?”程小时问陆光。


“什么?”


“天上的阴霾。”程小时回答,“因为轰炸机飞向哪里,哪里就像一块阴霾。”


硝烟和爆炸着落,碎石和弹片飞舞,一枚一枚的炸弹甩下来,没炸着,可是地动山摇的。程小时像亡命一般在烟尘里跌跌地跑。一枚炮弹在他左近爆炸,一块鬼知道是弹片还是碎石从他肩头划过,又是一个大口子。程小时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炸晕了,心里木然,居然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他要聋了。程小时想。也快疯了。


程小时闭上眼,听见高炮在通通地响,轰炸机在头顶上凄厉地鬼啸。爆炸的声音被放大无数倍后传进他的耳朵里,让他发噩梦般地难受。




“今天天气很好。”向导的声音将他一把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程小时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感叹起向导的神奇能力。


脚步声响起,陆光走到了他的身边。潮水般的精神网再次漫过了心坎,像蝴蝶振翅,从心口的位置飞旋出来。它们温暖得总能让人联想到母亲的手掌心。


天气的确很好。



所有的事都办完之后,程小时依旧不愿回收容所,死乞白赖地又在陆光家的沙发上躺了一天。陆光坐在他的旁边,取了一本书看。看书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没有人讲话,只有静静的翻页声,偶尔有虫子在草间鸣叫的声音。下午,陆光去院子里打理几株长势良好的花草,程小时则在沙发上小憩。到了晚上,程小时到底是没好意思让陆光做饭给他吃,两个人一同做了几个菜,一碟小炒肉,一碟清炒虾仁,另有一碟清拌的黄瓜。


“陆光,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洗好碗之后,程小时问陆光。


“去哪儿?”


程小时犹豫了一会儿说,“一个我以前不敢去的地方。”





夜晚是静谧的。穿成而过的河把城市拦在远处,只能看见喧嚷的影子,如同一只巨鲨细密的齿。夜雾把天和地拉近,一种深沉的蓝色弥漫其间,厚重的云层掩盖住本该有的月色,光线变得朦胧了。不可胜数的墓碑铺散在地面上,间或生长着几棵枯枝的树,矮草蜷缩着,露出小块的裸露的土地。这里有太多的牺牲者尸骨无存,还有太多死者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入土为安。最后,只能建起一座慰灵碑,以姓名的纹路记录下他们的存在。


陆光跟在程小时身后,步履缓慢,一边用眼光描摹着这些人的姓名。


走着走着,程小时在其中一座墓碑前停了下来。他现在还是会下意识地双腿一前一后站,而不是并排。因为这个人曾经提醒过他,若是两腿一前一后,有个炸弹在脚下爆炸,他就可能只丢掉一条腿,而不是两条。


后来,那个人死在了他的面前。被炮弹炸得面目全非。


程小时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个死于毒气,咽气之前身体就开始溃烂。这个死于饥饿,实在熬不住之前把枪口塞进了自己嘴里。枪口顶住了上颚——枪声暗哑,听上去像一枚哑弹,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了,和通常吞枪自尽的人不一样,他的头没被掀开,甚至连弹孔都没有。血腥味很浓很浓,程小时痛恨自己过于灵敏的嗅觉。


程小时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走没了,最后只剩他还活着。他往前走,一步步离开了那些人,那些人也一步步离开了他。


最后,程小时停在慰灵碑前。上面密密麻麻地添了一笔又一笔,无数的人在此处安眠。


静默。


他该说些什么的。程小时想。谢谢你们?可是他该谢他们什么呢。对不起?他却也不知道对不起些什么。更何况,对不起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从来就没有用这三个字就能弥补的过失。程小时的心里憋了一股没由来的气,却不知该向何处发。


生有时死有日。然而、然而。


午夜梦回,他时常会想为什么活下来偏偏是自己。其实他根本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活下来仅仅是偶然而已。偶然这一点最折磨人,生,死和重伤的差别往往就在一线间。


“陆光。”程小时喊向导的名字。他的声音哽住了,郊狼出现在角落,发出悲鸣的声音。“陆光。”


陆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程小时想说什么都可以。


然后?然后就到了故事时间。鲜血,死亡,自责,愧疚,就像生命当中的陨石,无时无刻不在追赶着他,试图在身后将他压垮。有多少人死在他的面前,他根本数不过来。夜里升腾起雾气,那是三千人飘散不去的灵魂。


程小时说不下去了,剖白结束,现在等待庭审结果。法官向来不会定他的罪,他们只会说,“这不是你的错。可怜的孩子。”


快点啊,还等什么?他不耐烦地抬起头,想看清对方的脸。他见过很多不同的表情,畏惧,敬爱,但陆光表现出来的都不是。他说不出来,但起码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


“我们建立精神链接吧。”向导说。


程小时愣住了。陆光不想给程小时自下而上的仰望,也不想给他高高在上的同情。向导想经历他经历过的一切。程小时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精神触丝温暖地覆盖进来,像涌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暖流,程小时被浸泡了起来。这很奇妙,暖和,舒服,又惬意。


向导在梳理他杂乱无章的记忆,就像修理电视机时总会不小心接错几根电线。啪嗒,画面跳转了,他来到战场上,战机尖啸着从头顶飞过;啪嗒,营房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飘摇,他蜷缩着瑟瑟发抖;啪嗒,他站在蓝天下,手握勋章庄严宣誓;啪嗒,他坐在书桌前,手中握着一枝笔,这是每个新兵都会提前写好的遗书。那个时候他热忱,开朗,拥有全世界最阳光的笑容。他在遗书的第一行写道:敬我亲爱的朋友……


眼泪划过哨兵的脸颊,像烟火一瞬间划过夜空,将他从精神网中呼唤出来。程小时眼眶干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记忆中的画面终于如潮水一般纷纷退去。“都结束了吗?”他问。


“都结束了。”他得到一个坚定的回答。“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硝烟已化作白骨,一百年后扎根于泥土。结束了。


一切都过去了。


一阵痉挛恸过他的全身。程小时怔了半晌,最终一点一点痛哭出来。






第二天一早,程小时和陆光一起去了一趟收容所办理离开的手续。失控的哨兵有了向导,自然不需要再呆在这个地方,离开之前,陆光从他书架里的一本书之间抽出来一张纸。已经有些皱皱巴巴的了,泛着黄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程小时问。


“是塔里的负责人托我转交给你的。”陆光说,“写于你离开塔之前。”


好吧,他知道是什么了。程小时想。那封每个新兵上战场之前都要写的遗书。


“你看过吗?”程小时问陆光。


陆光摇摇头。


程小时一点一点将遗书展开,然后示意陆光把头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敬我最爱的亲人和朋友,以及我未来的爱人:


教官说,每一个离开塔的士兵,在上战场之前都必须要写一封遗书,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因为我不会死的。我向来运气很好。


不过,如果我的骨灰盒碰巧被邮寄了回去的话,你们也不要太悲伤。活着的人,还是得好好活着的,所以,就连我的份一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吧。别哭!我想在这里讲个笑话,但怕教官不许,所以就算啦。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看到这里的时候,能笑一笑。


我没什么遗言好交代的。唯一的心愿就是请你帮我照看好我的盆栽。它需要多晒晒太阳。我看过天气预报了,明天是个好天气。


请务必等着我的好消息。


程小时。






程小时走到收容所的门口,那里栽着一株樱花树。此时正是三月末,公园里的樱树全都是光秃秃的枝丫,但收容所门口的那棵,伫立在微风中的樱树竟然真的开了花,虽然只是仅仅一朵。


程小时在樱树下浅浅地埋了一个坑,把自己的遗书放进去,用土盖上之后再一点点压实。


“你在干什么?”陆光问。


“你猜?”


陆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幼稚。”


程小时将土压实之后,又用手在土上划出了一个四方形。世界为他收拢了广袤,他之前26年的人生就这么大,不超过一个手掌的大小。


生有时死有日,一切都过去了。好的坏的,记得的不记得的,到底都过去了。程小时看着他为自己过去人生搭的小小坟墓,想着所有死在他面前的人,想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他们留给他的,有没有可能一起活在他的身上。


“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也赏了樱?”


程小时坐在樱花树下,对陆光说。


“明明只有一朵。”


“也对。”程小时说,“到了四月底,应该会有更多的樱花开放吧?到时候,咱们就去公园里,那里的樱花比较多,等花开了,带点零食什么的,一起去郊游踏青。”


“行。”陆光说。


“到时候可以再做点吃的。寿司,三明治之类的。”


“嗯。”


“陆光。”程小时笑笑,“说句实话,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你挺不顺眼的。”


“我知道。”陆光说。程小时一路摸爬滚打死里逃生,看不惯他这种没出过塔没上过战场的人,再合理不过。


“不过我现在觉得,咱们肯定会是一辈子的搭档。”程小时说,“你说你这么多年都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让我碰上。”


“也不算晚。”


陆光说。


程小时抬起头看着天,阳光正洒着金箔碎屑向下飘落。那个被夜晚洗过的太阳真是干干净净,晨日沐浴在他们身上,让他们两个人都成了金黄。


今天也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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