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For Elizabeth

#我流赛博朋克,私设满天飞,不如索性当普通的科幻(菜鸡落泪)


#1.5w一发完




1.



陆光回到家时,有人已经帮他做好了晚饭。陆光对那张脸再熟悉不过,可他却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究竟是谁。客厅墙上悬挂的电子屏幕开着,发出的声音来自一块毛玻璃一样的电子金属板。新闻播报声音,连续剧声音,流行歌曲声音,然后又是新闻播报声音。


“你什么时候从我身体里出去?”在鞋柜最里面,陆光费力找出一双积着灰尘的男款拖鞋。穿上后有些小,但他找不到更合适的鞋子了。


“陆光,你这话可真是令人浮想联翩。”男人在饭桌上摆好两双筷子,熟络地拉出椅子坐下。“来来来,尝尝我的拿手绝活。”


男人的声音很纯净,笑起来白牙如光亮那样一闪。本该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惜面前这个人顶着一张陆光的脸,这副表情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你别转移话题。”陆光皱起眉,“不管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以及怎么跑到我的身体里面去的,我想我都不认识你。”


男人没有说话,面对冷冰冰的陆光,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先别吃饭了,现在就去传输站,你马上把身体还给我。”陆光坐在餐桌旁,面条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子里,他承认自己确实有些饿了。


陆光完全没想到今天运气会这么差。研究所里的工作结束之后,他向家里传输自己,圭都的终端站提示他“接收端无法取得连接”。陆光本以为是家里的终端设备出了故障,却没想到是一个陌生人侵占了自己的身体。为了回家,他不得不临时向社区租用了一个公用终端。


“我叫程小时。我是一不小心来到这里的,抱歉啊,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自称程小时的男人声音越来越小,他注意到,陆光右脸颊上的三道红色条纹正随着他的呼吸颤动着。这些条纹是公用终端共有的特征,以便和私人终端及自然人区别开来。程小时能够理解陆光此时的心情——且不说自己的身体被别人霸占了,脸上画着这种东西走在大街上,任谁都开心不起来。


“社区终端会帮你查到你的身体在哪儿。如果你身上没钱,传输费我来付。你能回家,我也能拿回我的身体。”


“我回不去了。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程小时抬起头,语气里带着委屈,“你没看今天的新闻吗?终端站纵火案。”


陆光对这个新闻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今天下午,有个男人在一处传输终端站的扫描间里蓄意纵火,不少终端都毁在这场大火里。


“我是受害人之一。”程小时很平静地说道,“起火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没办法只好胡乱按了串终端代码和端口口令,然后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


程小时一边说,一边看向公用终端清澈的蓝色眼睛。很久之前,他就学会先去找对方的眼睛,深入无论怎样聪明狡黠的眼睛,深入,深入,猎物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一样。程小时直视陆光的眼睛告诉他,如果他认为这话缺乏可信度,不必客气,尽管推翻。


“端口口令是六位数字。”陆光目带审视地看着程小时,“胡乱按对的几率很低。”


“或许上天觉得我命不该绝。”程小时又笑了,两臂往胸前一抱。“你应该换一个更复杂的端口口令,比如十四位字母混合数字。”


陆光稳稳地看着程小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沉默无非想让程小时明白,蒙骗他不太容易,甚至是相当艰巨的一件事。哪怕是谎言也得贯穿一致。


程小时的手指掐进椅子扶手的皮革里。一分钟之后,陆光终于再次开口。


“不管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今天晚上,你必须到终端站把我的身体还回来。”


“我尽快。”听到陆光的态度转变了一些,程小时抬起头,“不过,那之后我可不可以在这里住一阵子?”


“为什么?”陆光问,“你家呢?”


程小时回道,“我没有家。”


“人怎么会没家?”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家?”


“人要是没有家那平时怎么回家。”


“所以我一般在街上睡。”


陆光有些头疼,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有点难沟通。于是他换了一个问法,“那你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你的意思是,你的家人都不在这里?”


“不,我的家人都死了。”


程小时低下头,陆光觉得自己似乎触及了程小时的一些伤心事。他安静了一阵,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你工作总有吧?”


“以前有的,现在没了。”


“那钱呢?”


“以前有的,现在也没了。”


陆光随口一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在逃通缉犯。”


看到陆光微微睁大的眼睛,程小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骗你的。”


“你想在我这里借住?”


“我可以帮你做做饭之类的,工资没什么要求,包吃住就行。”


“我不招……”陆光话都还没说完,程小时又接着说,“我对吃住要求也不高,能有躺的地,吃的吃不死人就行。”


陆光叹了口气,“我可以暂时收留你。”


“那太好了。”程小时抬起头,露出一个非常,非常明亮的微笑。





2.

                        



陆光戴上头盔,温婉的电子音在耳边响起,“陆先生,您要接入终端网络吗?”


“嗯。”陆光闭上双眼,世界陷入黑暗。


“开始扫描。”


电波在显示器上漾起和谐的波浪。


“准许接入。”


头盔上无数条电线亮起白色的灯光,如水流般瞬间涌入身后巨大的主机。他的意识以电波的形式在广袤无垠的信息网络中传输,须臾间便可抵达地球彼端。


本质上来说,意识就是所有脑细胞产生、传送和接收脑电流的集合。如果可以将这种脑电流集合模型精确复刻,再释放到一个新的大脑中,意识转移便可由此实现。


通常来说,在终端站进行意识传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最长不过十几秒便可以完成。相比于复杂的现实世界,在这个被抽象为数据的虚拟世界中旅行要舒适地多,他能摒除所有涌入脑海的嘈杂声音,单纯地感受信息的流动,仿佛浸于信息流的温泉中,轻松,宁静,平和。


这种平和的状态让陆光错过了扫描时的一刹那眩晕。他取下嘴里的呼吸器,用力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感受着身体知觉的恢复。


他目前使用的躯体是实验室专门为研究人员制作的私人终端。作为意识载体的终端和自然人不同,本质上只是一堆机械元件拼装成的机器,所以也没有肉体的累赘感。


意识传输技术使人类脱离了自身肉体的牢笼。


一道道门打开又合上,陆光沿着一排排亮着黄灯的实验室往前走。这里汇聚着全世界最顶尖的神经科学家和生物学家,摆放着令人瞩目的设备,有数据接收器,还有计算处理器,正不停地分析和重组收到的信息。机器旁坐着几个研究员,身上缠满迷宫一样的线。


陆光将Cerebo头盔上的扫描端子逐一贴在头部四周,无数信息碎片在虚拟空间中繁星般亮起。从一维的点开始,到二维的图片,再到三维的立体形状,数字,符号,图像,声音,色彩,触感,味道,由电波信号构筑的世界在陆光面前徐徐展开。


意识传输只是科学家探索精神维度的开始。他们的目标是将人类的意识彻底剥离出来,从而实现从物质维度向精神维度的移民。


虽然就目前看来,意识无法脱离物质存在,但只要保持人体最基本的生理机能,虚拟空间便可持续存在。


Cerebo空间的建设已经初具规模,而做为进入虚拟空间媒介的Cerebo头盔也即将投入使用,届时,人类将完成从物质空间向虚拟空间的转移。


这次对Cerebo空间的调试持续了十二个小时。陆光摘下头盔,站在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前凝视着远方。空气里充斥着大量放射性微尘,地平线上微微诞出的光于是凝为一线,束拢进他湖蓝色的眼睛里。


陆光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是结束工作的时候了。


在短短的意识传输的十几秒内,他总是习惯随便想一些事情。反正不管他想了什么,由于扫描精度和扫描时间的限制,到达新身体后,他刚想的事情大多会完全忘掉,或者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这一次终于没有“接收端无法取得连接”的报错。陆光睁开眼,对上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庞。


“我是程小时。”赶在陆光做出反应之前,男人匆忙开口,“借住在你家的那个。我趁你去工作的时候把身体还你了。”


程小时伸出手给陆光握,老式干臂吱吱作响。


“那你现在用的是?”陆光打量着面前黑发黑眼的年轻男子,没有夸张的眼线,也没有奇异的发色,中规中矩。在这个花钱就能随意改换外貌的时代,如此中规中矩倒也算个特色。


“公用终端。”程小时回答道,“我花了好久才把他调整成这个样子。”


陆光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一边在客厅扫视一圈。和他离开的时候有些不一样。


“我把你家整理了一下。”程小时顺着陆光的视线看过去,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是我应该做的。”


如果程小时身后有尾巴,此刻一定被他摇到了天上。


你管这叫整理?陆光用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不喜欢整理好的东西被打乱。”


“我没打乱。”程小时一脸无辜地看着陆光。


陆光决定放弃和程小时交流,可程小时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


“我看你买了一架钢琴。”程小时指向客厅角落里一台破旧的三角钢琴。


这台钢琴并不是陆光买的,而是他在路边上捡回来的。原主人因为有几个键走音了就扔掉了它。


程小时站在钢琴前:“你会弹钢琴吗?”


陆光摇摇头。古典音乐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些过时了,听的人越来越少,会弹的更是凤毛麟角。


“我可以试试吗?”程小时目光炯炯,陆光根本无力拒绝。


程小时站着弹琴,手指乱跳,毫无章法,看得出他是一个完全的外行人,没有一点乐理知识。弹着弹着程小时笑起来,光照亮他的半边侧脸,明亮的那面沿着他深邃的鼻眼延伸出去,变成一幅画,一幅在谱子上跃动的画。陆光的耳膜疯狂鼓动,血液流上他的脸颊,再刹那间如同潮水般褪去。


程小时笑着看向陆光:“真是架漂亮的钢琴,可惜我的曲子太难听了。”


一种陌生的感觉将陆光牢牢钉在原地。陆光本能地觉得危险,但程小时的眼睛熠熠发光,像掉落了碎星的海洋,熠熠发光。


那天晚上,陆光久违地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自己的父母,以及他被送到儿童收容所的那天。那是个黑暗无光的夜晚,母亲抱着他,他看着眼前几个面容和善的陌生人,不断后退以躲避大人伸过来的双手。


护工告诉他,他的父母犯下了严重的反社会罪,不日就将面临公诉、以及最严酷的刑罚——死刑。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什么叫反社会罪,不明白父母是因何犯了反社会罪,甚至不明白他的父母即将赴死。护工嫌恶地看了他一眼,陆光直到长大以后明白那个眼神表达的含义。是恶心。


因为他是胎生,是不道德的产物。


胎生,这意味着他是被、被——人们现在已经极少使用“自然分娩”这个词了,因为那意味着——天哪,人们会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愿意做这么令人作呕的事情。


“胎生的自然人可没有选择权。”护工说道,“而且你看,他都没有经过基因修正,还记得历史书上的那段吗?他很可能死于某种不知名的疾病。”


“善待儿童”是每个成年人都必须坚持履行的义务,但护工可不觉得“胎生”也有被善待的权利。显然,培养皿里人工培育的婴儿在基因上就比这个“胎生”高等。陆光被带离父母身边的那一刻,他的母亲突然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眼睛立刻变得通红,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对护工吼着“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一边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到。


陆光从睡梦中醒来,突然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难受。他的喉咙干燥,仿佛一团火焰在底部熊熊燃烧,将后背烤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然而手脚却是冰凉的。可能是左侧卧的姿势压迫了心脏,又或许是激素分泌水平的波动,陆光想着,这是一种很不健康的状态,要不他还是买一台情绪调节器吧。





3.







“陆老师,您今天怎么了?”


实验室里的助手Emma敏感地发现了陆光的异常。他的嘴紧紧抿着,清澈的蓝色眼睛无悲无喜,叫人看不出他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这张脸上的表情Emma从来琢磨不透,她唯一能肯定的是,陆光现在的心思并不在他面前的工作上。


“没事,你继续说。”陆光摆摆手示意Emma继续,“主任对我的实验结果不满意?”


他所在的小组被指派的任务是研究磁场对脑电波的调控作用,换言之,他们的目标是通过改变磁场干预人的意识。


“主任觉得你给出的阈值不具有说服性。”Emma说,“他觉得你应该在自然人身上再做一些实验。”


听了Emma的话,陆光皱起眉:“你知道阈值是什么意思吗?如果磁场强度达到这个值,人的意识就会完全湮灭。”


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这是主任的意思。”Emma字斟句酌地说,“这个数据很重要。Cerebo头盔里内置有一个强磁场,为了不发生意外,磁场强度必须经过严格把控。”


“Cerebo头盔里的磁场发生器可以被其他装置代替。”


“抱歉,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Emma对陆光鞠了个躬,随后推门准备离开。“距离Cerebo头盔投入使用已经没多久了,主任希望您尽快。”


“对了,还有一件事。”似乎是想起什么,Emma顿住脚步,转头对陆光说:“您拜托我的事查出来了。国家通讯网里没有“程小时”这个名字的意识传输申请。”


没有申请,代表着没有意识传输的权限。


程小时。陆光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人的微笑,嘴角那道弧线柔软地弯曲,一副健康的笑容使他的牙显得异常整齐。可那副笑容之下,掩藏的又是什么呢?



六个小时之后,陆光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从家里的扫描间走出来,程小时熟稔地对他打了个招呼。


他们住在一起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陆光也逐渐习惯了家里另一个人的存在。程小时白天出门,用他的话说“打点零工”,晚上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大部分时候两个人互不干扰。


显然这大部分时候并不包括今天,因为家里多出了一个新成员。


这是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陆光看着沙发上橘白相间的绒毛团子,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陆光,我跟你商量个事呗。”程小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我在路边捡到的,咱们收留它好不好?”


陆光走到沙发旁边,手伸向小猫咪柔软的白色肚皮。小橘猫趴在坐垫上,如黑葡萄般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一脸无害地看向陆光。


可惜它会错了陆光的意。陆光在橘猫的肚皮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摸到他想找的东西——那套机械设备的控制面板。


“别找了,这不是人造的。”程小时似乎看穿了陆光的企图,“这就是一只猫。”


一只猫。一只真实动物。一个活物。


陆光突然心中一动。


如今养宠物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电子宠物——没有卫生隐患,不用费心打理。陆光曾经养过一只电子仓鼠,外观足以以假乱真,并且只要电量充足,就可以在轮子上永不止息地奔跑。他把仓鼠送修过六次,都是些小毛病,比如音带坏了,仓鼠就会吱吱叫个不停,一看就是机械故障。后来陆光把仓鼠送人了,因为觉得有它没它都一样。


“以后我负责喂,你负责铲屎。”程小时把小橘猫轻轻抱起来,举到陆光眼前。小橘猫摆动着自己软软的肉垫,又圆又亮的眼珠子玻璃弹珠似的,映出眼前白发男人的身影。陆光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他。


“我喂,你铲屎。”


“行行行。这是你家你说了算。”程小时笑起来,眼睛亮亮地盯着陆光,“咱们得先给它起个名字。”


“起名字?”


“对啊,不然你以后怎么叫它?”


陆光又想起他曾经养过的那只电子仓鼠。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命名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艰难而且耗时,要一语中的并寓意力量。否则,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不归的旅人唤回家?


只有知道他名字的人才能。


“伊丽莎白。”陆光说,“它叫伊丽莎白。”








4.

                                      



陆光绕到沙发的正面,看见毯子一团糟,程小时不见踪影。鉴于现在还是凌晨三点,这一点不免显得有些奇怪。


隐隐约约的亮光像一道谜题的线索,陆光循着踪迹走向扫描间,终于在亮起的显示器前面找到了程小时。


显示器上正滚动着一行一行的代码。


凌晨三点,天将亮未亮。世界一片寂静。但总有什么东西在敲打陆光的脑袋,发出砰砰的声音,像把锤子,在脑神经上搞基建。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他想,没什么好惊讶的。


听见响动的程小时转过头看着陆光,微微耸起眉头。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所以陆光读不懂他。他们久久地对望着,时间从他们之间流逝,像蚂蚁在地面上成群走过的长线。


“今天晚上天气有点冷。”程小时说。他对着陆光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抓包之后的尴尬和恐惧,反倒像一个审讯者。审讯都是从东拉西扯开始的。


“是有点冷。”陆光说,“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没找到。”程小时耸了耸肩,“防御系统太完美了。”


“所以我才敢让你留下。”


“所以你才敢让我留下。”程小时重复了一遍陆光的话,“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陆光也能猜出个大概。无非就是商业间谍,黑客,或者贼。


“我还以为你信了我那套说法呢。”程小时双手交握在胸前,半靠在椅背上,“不过有一点我没骗你。我确实叫程小时。”


“你是冲着Cerebo来的。”


陆光基本上可以百分百肯定这一点,他身上唯一有利可图的只有这个。


“没错。”


“我不是核心开发人员,你找我没有用。”


“我知道你是负责什么的。”程小时笑笑,“所以我才来找你。”


陆光皱起眉头疑惑地看向程小时,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Cerebo头盔里装着非必需的磁场发生装置。他们明知道一旦磁场设置得过强,就会瞬间湮灭一个人的意识,却还是坚持安装。你不觉得奇怪吗?”


“所以,我有一个猜想,想到你这里验证一下。”


至于具体是什么猜想,陆光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


“结果你们实验室的防御系统实在天衣无缝,从你这里都无法入侵。要想验证这个想法,只能你来。”


“什么意思?”


“我没法突破你们实验室的防火墙,要查那些信息,只有内部人员才能做到。”


“我没有权限。”陆光揉了揉眉心,他并不属于核心开发人员,无权查看机密资料。


“这不是还有我么。”程小时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小时,是个黑客。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


陆光闭上眼,大脑飞速运转。他该相信这个只认识了一个多月的人吗?他觉得自己就像驻足在岔路口的小孩,正为该去哪个方向而发愁。


一分钟之后,陆光点了点头。




“所有信息都以稳定的代码形式存储在信息网络中。”陆光回忆着程小时说过的话,“你的意识进入到网络空间中,找到我们需要的那一条就行。”


陆光睁开眼,无数闪光的信息碎片如同河流中穿梭的银鱼从他面前游过,他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条。他看向手掌,那里跳动着几个字,“今晚来我家。爱你。”


陆光松开手,银鱼嗖地一飞了出去。这条情人节约会短信将在0.01秒之后出现在他或她的荧屏前。


意识的传输速度接近光速,陆光瞬间就到达了他所在的实验室。他抓过一条尤为复杂的绿色代码,揉揉眉心,开始了试验。


在海量信息的加持下,他的大脑仿佛伸出无数闪耀的触角,抓取所有相关的信息,将他们打碎,重组,一片片破译。这条信息像是经过精心打包的套盒般复杂,打开一层还有一层。核心信息被九条干扰代码围绕,每个代码环都是一列复杂的混沌的跳频序列,充满扰动。


九连环。


陆光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三个字。0.05秒后,代码显示破译成功。







Cerebo空间的建设已经初具规模,人类对精神维度的探索已取得阶段性成功。


由于计算机资源限制,Cerebo空间可以容纳的新人类数量有限。


进入Cerebo空间之前,头盔内置的评估系统将对每个人的智力发展水平和潜能做出评估。


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获得进入Cerebo空间的资格。


进入Cerebo空间的新人类将享受订制的完美人生,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新人类将实现永生。


Cerebo空间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


是人类未来的乌托邦。








陆光摘下头盔,一时无言。


什么乌托邦,分明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屠宰场。


“这就是我的猜测。”程小时看向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陆光。


强磁场,是专门为那些被认为不够优秀的人设置的。


“我们必须想个办法阻止。”


“为什么?”陆光抬起头问。


为什么?这个问题让程小时一下子愣在原地。他试图在陆光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但他失败了。陆光真心实意地在等一个理由。


“什么为什么?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程小时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人人生而平等,他们有什么资格决定同类的死活?”


“人人生而平等。”陆光说,“你真的这么觉得?”


“陆光,你什么意思?”听到陆光的话,程小时猛地顿住,先是惊诧,随即愤怒淹没了他的五官。是了,这一个多月短暂的相处差点让他忘了,陆光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上层阶级。社会精英。成功人士。


他怎么会觉得陆光和他是一路人?


“你就是个混蛋。”程小时怒气冲冲地看着陆光,愤怒困在他的皮囊里,灵魂烈烈燃烧。而陆光一动不动,只是凝视着他,直到程小时的拳头朝他脸上砸下来,他才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你们阻止不了我。”


“我没想阻止。”陆光说,“我可以帮你。”


“你要帮我?”


怒意像被扎破的气球,迅速在程小时的胸口干瘪下去。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为什么?”


现在换他真心实意地等一个理由。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陆光说,“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将会产生巨大的社会动乱。”


而任何动乱在这个时代都意味着毁灭。





“行,我服。”程小时说,“你要真想帮忙,就来夜城找我。”


黑发黑眼的公用终端戴上头盔,眼里的光芒逐渐涣散。陆光知道,程小时的意识已经离开了。






5.




圭都,雨雾迷蒙的圭都。


从出生到现在的21年里,陆光从未在这里的道路上行走过。他的活动范围从来只有家和实验室,而他唯一使用过的交通工具是意识传输。


时值初夜,陆光举目四顾。


超高层建筑刺破天幕,老破小建筑布满霓虹,建筑外立面采用蓝色玻璃更多一些,折射出阴郁悲戚的冷光。他的家靠近港口,码头被明亮的石英灯照得像个巨大的舞台,天空也被照得如电视屏幕般雪亮。港口后面是市区,中间被老街组成的狭长地带分开。这片狭长地带就是夜城,科技的钢筋铁骨支撑起膨胀的欢情物欲。


陆光竖起衣领,靴子在石阶上踩出泥点。一名南亚长相的小犯凑过来向他兜售违禁药,摊开五指,粉红色的药片呈现扁平的八边形,如同一朵隐秘而俗艳的花在手心绽放。


远处的巨型全息影像正在播放Cerebo空间即将开放的新闻。和平安宁的乌托邦!人类未来的希望!周围的霓虹灯不停闪烁着,全息图生机勃勃,伫立在被污染了的银灰色天空下。


小贩无疑是这夜城里的老居民,以流畅的本地话蛊惑道,“帅哥,要不要?仓库有货,价低量大……”


陆光花了不少功夫才甩开对他穷追不舍的小贩。参差建筑之间的幽僻小巷伴有石阶,不见尽头。时光在这里凝滞,空气里漂着一层廉价清洁剂,过量酒精和呕吐物混合的味道。陆光加快脚步,随意推开了一扇酒吧的大门。


“请问你认识……”


陆光在吧台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喧闹声掩盖。几桌开外的牛仔玩着纸牌游戏,酒吧招待一边调情一边用破布抹着木桌,白领雇员炫耀着自己的移植假肢。所有人都在用酒精和酶斯卡灵麻痹自己,每分每秒都有人在尖叫、呻吟或者痛苦地死去,但没人真的在乎。


“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


一个人在他的左边坐下,手熟稔地搭上了他的肩。陆光转过头,中规中矩的黑发黑眼让他恍如置身沙漠中的绿洲。


程小时带着他熟练地在小巷中穿行,没有太阳无法辨别东西南北,只有最老的住户才能不迷失方向。


“陆光,你第一次来这儿?”


陆光点头,确实是第一次。谁能想到距离宽阔的高档住宅区仅仅几个街区,竟会是如此一副景象。然而,出乎他预料的并不仅仅是天壤地别的生活环境。


“他们看上去过得还挺好的。”


“怎么看出来的?”程小时有些惊讶地问。


“表情。”陆光回答。他走了一路,观察了一路,没有人郁郁寡欢,也没有人愤愤不平,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痛痛快快的享乐表情,大有一副末日狂欢的架势。


“让他们开心的方法可多了去了。”程小时耸耸肩,“酒精,药物,实在不行还有高科技。”


“高科技?”


“情绪调节器呗。”


只要把磁场调得够强,就能一直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这就是情绪调节器的用途。有人家财万贯依然郁郁不乐,有人身处陋巷却能知足常乐,快乐本就是一种极其个性化的感受。再往根源说,人的喜怒哀乐不过就是一连串生理过程的最终结果而已,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最想得到什么?人们希望得到快乐,不是吗?科技不是正在让他们的生活往这个方向走吗?他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些吗?为了快乐,为了幸福。几个流浪汉从陆光和程小时身边走过,陆光微微偏过头,看见了一张张迷醉的笑脸。他们把快乐当成面具戴在脸上。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程小时停在了一幢小型建筑物前面。坑洼湿滑的石板路缠绕着它,廉价的外立面搭配着廉价的屋顶,遇风作响,遇雨倾漏,既没有全息影像也没有霓虹灯管,陆光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招牌上那几个字。


时光照相馆。


程小时懒洋洋地掸了掸肩膀上莫须有的灰尘,随即弯下腰脱掉靴子,推开了照相馆的大门。


伴随着“老板里面请”的电子铃声,一个黑色的脑袋探了出来。


“哟,程小时,你带客人回来了?”


“不算客人。”程小时懒洋洋地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我和你说过的,陆光。”


“你好,我是乔苓。这里的老板。”黑发女孩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


“再等等。”程小时看了看照相馆上墙上的老式挂钟,“明天晚上。”





6.





“照相馆的一楼有扫描间和书房,卧室在二楼。这个地下室里放着我爷爷留给我的遗产。”


程小时推开照相馆地下室的门。


仿佛是月落之后走进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冰冷阴森的坟墓,一团漆黑,没有一丝外面世界的痕迹,窗户紧闭,像一个都市喧嚣无法穿透的墓穴。开灯之后陆光才发现,房间里并非空无一物。


“书?”


陆光走到一个书架前,像寻宝般一本一本探索过去,然后抽出其中一本。这本书在他手里泛着微光,温顺地如同一只白鸽,翅膀轻轻扇动。其中一页敞在摇曳而朦胧的光线中,仿佛一根洁白的羽毛。


程小时踱步到陆光面前,低下头,一眼看见他捧在手里的《洛丽塔》。


“我看过这本书。”陆光说。


“讲什么的?”


“一个恋童癖的自白。”


“有点儿恶心。”程小时有些夸张地皱起鼻子,“他诱骗一个孩子和他发生关系吗?”


“以他的口吻而言,那不是诱骗。”陆光思考着自己的措辞,“孩子是自愿的,为了获得他的金钱。”


“天,我明白这本书为什么会成为违禁物了。”程小时说,“它当初居然会被允许出版的。”


陆光没有说话。


程小时思考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可能因为文字是巧言令色的。”

 

当人说爱时,不一定是真的爱,当人说恨时,也不可尽信。它是如此狡猾,真相可以被颠倒,人性可以被玷污,一个凶手可以变成最纯洁的受害人。


陆光的脸上划过了一丝迷茫,好像一根羽毛轻轻飘落在镜面般的湖水上。


“或许只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以相信了。”


程小时对陆光说着,却没有看向他。他知道陆光永远不会懂。


“告诉你个秘密。”程小时看向地下室木质的天花板,“我的父母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判了死刑,因为他们生下了我,犯了反社会罪。”


胎生。这两个字如同一支血肉撕裂的箭,穿透时间与空间,狠狠地将陆光钉在原地。


“因为他们相爱,才会有我。”程小时并没有注意到陆光的反应,只是径自往下说,“是不是很难理解?因为你们这些经过基因改造的人在试管培育阶段就被剪掉了对情感的诉求。”


爱不长双眼,混乱又冲动,盲目而愚钝,理性和判断在这里荡然无存。


爱是稳定最大的敌人。


“我和你是一样的。”陆光说,“曾经。”


程小时惊诧地转头凝视着陆光。他读不懂陆光的表情。


“曾经……是什么意思?”


“我身上携带有某种遗传病的基因。”陆光回忆着,“后来,我的意识被移植到一个仿生躯体中。”


他是意识传输技术的第一批实验者。


“原来是这样。”程小时说,“你冷漠地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今天我终于找到理由了。”


枢纽6型仿生脑结构包含六万亿个组分,以及多达两千万种可能的脑活动组合。在0.05秒内,脑结构在电流的刺激下可以表现出十四种基本反应的任何一种。世界上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可以被处理器简单粗暴地编号、划分、归类,一种是有利用价值的,另一种则没有,就像国际象棋一样清晰分明,闭上眼也能分辨出王和后。他能在0.01秒内做出最有利的选择,可惜造物不得完美,枢纽六型脑结构模拟不了人类的爱,恨与纠葛。


“钛制脉搏器。”陆光对程小时伸出手。隔着一层衣服,那里正微微发热。程小时望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他没有松开手。


程小时向前一步,缩短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现在程小时看出来了,那副表情是困惑。非常明显的困惑。


爱是什么?


程小时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句,他学过的词突然之间就变得太匮乏了,以至于他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描述。


“爱就是——就是一种不顾一切的保护欲,它胜过本能,让你不再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另一个人活着。”程小时的话磕绊起来,“比如你看到商店里有一盏漂亮的台灯,想把它带回家,这不是爱,只是欲望。爱更像——”他顿了一下,拼命地思考,“更像天上的星星,你希望它永远都那么耀眼,不要求它必须发光照亮你。”


“所以爱是付出。”仿生脑结构直接略过了证明过程,从前提跳到了结论。“可是你没说爱是种什么感觉。”


爱——


程小时微微垂下头,一个吻如同新雪一般落在唇上,带着一点青涩的气味。新奇。陆光半眯着眼,程小时的鼻息扑在他的脸颊上,散发着久违的阳光的气息。相贴的胸膛处传来陌生的心跳,急促,有力,富有规律,像是有颗质点快速做着简谐振动。


就是这种感觉。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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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标在屏幕上不停地闪烁,幽蓝的光在陆光的眼睛里投下晦暗不明的几点。


“按下回车键就能解除防火墙。”他的耳边传来程小时的声音。


陆光放缓了呼吸,按下了回车键。


“好了。”陆光说,“不许乱来。”


“没问题。你在主控室里等我。”




午夜零时,研究所的灯进入休眠状态。暗黄的地灯沿着走廊逐一亮起。陆光搭乘电梯来到地下七层,在正对电梯门的走廊尽头,是研究所的心脏所在。程小时站在门前等着他。


“这就是Cerebo开发项目的总负责人吧。”程小时指了指自己的脸。


陆光点点头。当初程小时能够破译他的端口口令进入他的身体,现在自然也能操控总负责人的身体。


程小时站在虹膜扫描区域前,红色的光扫过他的瞳孔,周围的墙壁上便弹出了一长串荧绿的代码,像条快速行进的蛇,顷刻间几乎排满了四面墙。它闪烁了几秒,就逐渐变淡变模糊,退出了视野,与此同时墙面上浮现出了“验证通过”。



门打开了,干燥的空气铺面而来。里面的主机运行了太久,导致整个机房的温度都上升了不少。白炽灯依次点亮,仿佛在举行某种盛大而庄重的欢迎仪式,而与此同时,超级计算机启动时的巨大轰鸣也在他们耳边炸响。


陆光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投向主控屏幕,密密麻麻的数据争先恐后跃入他的眼帘。


陆光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我们所做的未必是正确的事情。”


“为什么?”


“移民向Cerebo空间是一种很合理的决策。”


“以什么代价?”程小时的声音隐含了一丝怒气,“只有那些“优秀”的人才有资格活着吗?”


“你救不了他们。资源越来越匮乏——”


“我知道。”程小时打断他的话,“可这些不该由人类决定。我也知道哪怕把整个研究所全毁掉也治标不治本。Cerebo没了,还会有下一个赛博空间。可是陆光,离Cerebo空间开放只有不到一周了,我只能这么做。”


“你太冲动了。”陆光叹了一口气。


程小时耸耸肩,他知道陆光虽然和他想法不同,但大体上也同意他的做法。屏幕上的数据快速地运算,移动,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编写代码。程小时放缓了呼吸,可汹涌的心跳却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握了握拳,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运行了那串代码,清空了界面上所有的数据。


机房顶部的针眼摄像头换了个方向,正在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8.






晚上,陆光梦见了童年的光景。


他迈过了一道篱笆,教堂就到了。它很小,珍珠一般清透纯白的屋顶,人走到跟前了才能看清它。


他的手被放开了,像个断线风筝,飞快地朝前飞去,飞到父亲的棺椁前。他今年五岁,个子已经挺高了,却在此刻够不到棺椁的顶端。它遥远庞大地矗立在台阶上。人抬起手,如何能摸到天堂?


他看见父亲安然躺于花丛之中,蓝色的眼珠消失了,洁白的牙齿消失了,一切都被死亡紧紧关在里面。他趴在这个棺椁前,凝视着这张苍白的脸。


有回音沉沉地从远方传来。陆光,我的好孩子。


陆光从梦中惊醒。现在是凌晨三点,天将亮微亮。他走到床边,悄悄掀开帘子,远方正驶来一辆警车。


陆光拍醒另一张床上的程小时。两个反社会罪犯必须争分夺秒起来了。


“乔苓说车停在后门。”


程小时匆忙披上外套,扣子系得乱七八糟,冲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凌晨三点,没有人醒着,他们背上包,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帘间的缝隙。警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楼下。


逃生通道狭窄,陆光跟在程小时身后。他们每落下一层,黑暗的楼梯间就会延迟几秒再亮起暗红的灯,就像一个鬼魅的影子,张开嘴,紧紧咬着生还者的屁股不放。


“到了!”程小时大叫了一声,气喘吁吁间,从逃生通道里奔出。陆光听见人声和上膛的枪声,风平等地散播一切,在他们身后100米处,警察已经一脚踹开房门,脆弱的门轴禁不起暴力,瞬间断裂为两截。他们鱼贯而入,继而发现上膛的枪口正毫无用处地指着一屋子空气。门口的铁皮桶会被每个人怒气冲冲地踹上一脚,最后砸在墙壁上。


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快点上来,我找到一个地下传输站。”乔苓单只脚蜷在机车的座椅上,拧动了发动机。“他们不知道你们是谁,只要把意识传输回照相馆,你们就安全了。”


漆黑的机车穿梭过无人的街巷,转了几个弯道便回到璀璨的夜城。不断闪烁的炽烈焰红与深邃的冰蓝在通体漆黑的机车上交叉闪烁,乔苓开得很快,呼啸的风从他们耳边穿过,一时刮得脸颊生疼。


地下传输站藏身在幽僻的小巷里,招牌不是全息影像而是霓虹灯管,其中一个字甚至熄灭了,无人修理。自从有了通讯监测网,很多脱离监测网控制的地下传输站就成了罪犯们的天堂。十几种不同类型的恶棍各怀心事挤在这里,空白终端随处可见,没有悬浮液提供营养,各个面色苍白。那些身体只有最基本的生物反射,没有任何意识和感觉——就像被清空所有程序的计算机一样。


“我们得动作快点。”程小时一边说着,一边戴上扫描头盔,陆光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喂,陆光!”程小时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咱们照相馆见。”


陆光点点头,随即闭上双眼,等待扫描过程中的那一瞬间眩晕。


就像指纹一样,每个人的意识都有其与众不同的脑电流特征,这些特征无法被篡改或模仿。程小时是黑客,通讯部没有他的意识传输申请,故而没有他的脑电流特征。但陆光不同,一旦他的意识接入传输网络,通讯部便能即刻监测到他的传输方向。


如果他被抓住,警方就能通过搜寻他的记忆获得程小时的信息。


他必须做出选择。








9.





意识回归身体的瞬间,一些遥远的回忆像涨潮泡沫漫向陆光的心头。时间像一根被拉长的橡皮绳,拉紧,又松开。人行走其上,压缩,又生长。


五岁的他趴在棺椁边,看着里面那张苍白的脸。那是他的父亲。他将手慢慢放在父亲的颈边,贴着那衰老起皱的皮肤。死人的温度比雪还冰冷。直到一束阳光穿透窗户,暖洋洋地照在他的手上。



啪嗒。陆光听见泪水从眼眶里落下来的声音。


他应该哭泣。他应该用尽全力哭泣,直到眼泪淹没父亲的棺椁。


葬礼上,他冷漠得像个局外人,却在现在哭泣。泪水像一条小溪,令人心碎地流淌下来。微风带走了他的泪,他的声音。真是奇怪。回忆往往伴随声音,但那一场哭泣却是完全寂静的。


陆光用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心久违地运作起来,仿佛一座老钟被激活。砰、砰、砰,像一只神经兮兮的白鸽。没有钢铁筑成的血肉,没有电流塑成的神经。那是他的身体,五岁就被判处死刑的,在营养液里磕磕绊绊活到二十来岁的身体。那是他的心。爆炸般激烈,飞鸟般自由。


他想起灯光下程小时的脸,黑色的眼睛被遮在睫毛后面,眼睫在下眼睑上投出浓密的阴影。他的双唇薄削,像吻住一片冰凉的薄刀刃。


爱就是这种感觉——


那一刹那,过去的一切如同一颗轨道固定的陨石,终于从陆光的背后追赶上来。他感到剧烈的头晕目眩,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和程小时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一股强烈的冲动忽然溢满了他的胸口,像鸽子振翅,不得不飞向蓝天。可惜命运封住了他的嘴,令他永远做一个沉默的哑巴。



陆光戴上头盔,将扫描端子贴在自己头部四周。


在警察赶到之前,他还来得及把记忆清除。




“准备接入。”


一阵熟悉的眩晕。


陆光猛地坠入了一片灰白的空茫,像一颗入水的石子。哗啦、哗啦,潮汐拍打他的耳膜。洋流淌在他的周身,海浪聆听他的回声。


爱是骨头里满是泡泡。它们不断冒出来。


包裹着陆光的泡泡是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它们高速地闪动播放,像是无数双频繁眨动的眼睛。他分不清楚,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泡泡也不容许他追问。


哗啦、哗啦。


泡泡们蜂拥而上,像某种觅食的昆虫一样吸食他的知觉,他的记忆。不,不能这样。他颤抖着用嘴唇送出这句话,却听不见空气里的声音。声带背叛了他。他听见自己痛苦的喘息,久久回荡在躯体里。泡泡里的一帧帧画面如过电般流淌而去,令海面波涛汹涌。但最后,一切都消失了,好的,坏的,全都如烟消失了。


“啵”得一声,气泡尽数碎裂。


陆光睁开眼睛。


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照常升起。今天天气晴朗,天空碧澄,了无痕迹。





10.



在一整条街的人群中,程小时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


他的头发是白色的,不带一丝杂质,仿佛白雪覆盖,令人想起永夜不停的雪。当程小时端详着他时,男人也转过头来,一时间,他与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睛对上了。


程小时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一双眼睛。


刹那间,熟悉感如同过去的潮水,场景重现般涌上他的脑海,同一时刻袭来的还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悸动,心脏不安地跳着,数次试图跳出他的喉咙口。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不住地深呼吸,将这般奇异的直觉压下。


程小时又仔仔细细地端详片刻,这才敢肯定他没有见过这张脸。不过他也很清楚,和人的灵魂比起来,外貌在当今总是显得无足轻重。


人类的肉体总是充满限制,意识却自由得多。寻找起来也难得多。


脸上没有红色的条纹,不是公用终端。程小时在心里迅速下了判断,这是个自然人。


“抱歉。”程小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的猫走丢了,请问你见过它吗?”


“猫?”男人微微凝眉,“控制面板里有发信器,你去查一下手册,就能知道怎么定位。”


“不是电子宠物。”程小时纠正道,“是一只真正的猫。”


“什么样的猫?”


“一只橘猫,肚皮是白色的。”


“那只?”男人指向不远处霓虹灯牌下趴着的一只橘团子。小橘猫似乎被他们惊动了,玻璃弹珠似的圆眼睛眨了眨,一个打滚就窜了出去。


“对对对,就是它。”


伊丽莎白。


小橘猫随着男人这声呼唤转过头来,一同转过来的还有程小时愣怔的目光。男人也愣住了,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何脱口而出。风的声音变得清晰,光的潮汐拍打路面,闪闪烁烁的激光之下,相貌也成了一段代码。


他的双眼湛蓝,如同几千英尺冰面下的海。


程小时缓缓吐出一口气,光的潮汐落回海面。


“陆光。”


他喊。







—————


一点闲话:


这篇的灵感其实就是原著程哥的超能力,写之前信心满满,写完才发现,真的好粗糙。


我真的太爱赛博朋克以至于我看自己的文章都觉得亵渎了这个世界观。想讲的太多但是啥也没讲清楚。如果哪天我把它删了,就代表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成中长篇。


虽然我可能啥也没讲明白,但还是欢迎大家找我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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