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穿越者×永生者(奇怪的设定增加了)

 

#1w+

 

 

0.

 

水面是平静的。

 

什么都不存在,镜面似的平铺开,来处是一片沉沉的黑,第一缕光落在他脚下,璀璨的银光展开万里星河,镜花水月。

 

第一圈涟漪由他迈出的第一步开始,层层叠叠,飞快地扩散到另一端,水面粼粼地荡开,倒映其中的星光破碎又重聚,半晌又构成了那副巨大的,诡异又美妙的镜子。程小时低下头,看见二十二岁的自己。

 

二十二岁的少年是他湖中的倒影,碎发柔顺地贴在额上,眼神明亮,穿着T恤外套和长裤,眉眼弯弯,冲他微笑。

 

他慢慢地蹲下,试图碰一碰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指尖触及水面的那一刻,有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程小时。”

 

水波荡漾,少年的身影轰然散去,流落成一地零碎的光点,浸入海面不知所踪。

 

程小时转过身。

 

那就是他。

 

那个白色衬衫在月光下扬起,声音飘散在海风中的永生者就是他了。程小时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命运总是会指引他们相见。

 

再稍微抬高一点下颚,永生者把嘴唇带进了这点有限的光线里。程小时看清了他整张面容,那张既年轻又苍老,如一尊石像般读不懂参不透的面容,包括他白色的发,和那双盛满疑惑的眼。他在分辨,他在回忆,人的记忆本来就是靠不住的,更何况永生者的记忆往往模糊而散乱,缺乏时间的有力约束。但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最不能浪费的就是时间。

 

晚间的雾从海里漫上来,尘土被雾浸湿,变得沉重,沉淀下来。

 

于是程小时纵身一跃,绷紧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缕肌肉和筋脉,朝着未知的前方奋不顾身地一跳。

 

一头扎进时光的深海。

 

在陆光的指尖碰到程小时的前一刻,他消失了,消失在2021年某个夏夜的晚风中,只留下海面上的一圈波纹。沙哑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流水不再同他缠绵。

 

 

 

1.

 

这匆忙的一跳没有把握好时间,程小时从落地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后悔。

 

一辆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辗转着,原地转向着,咆哮着,炮塔转动着,与主炮同轴的同步机枪轰鸣着,像是冲进蚂蚁群里的庞大甲虫。

 

与其说它是困兽犹斗,倒不如说它是在玩耍,因为像蚂蚁一样附着在他身上的中国兵实在太不得要领,拿铲子砍的,拿撬棍敲的,拿手榴弹敲打舱盖以为里边会打开的,对着装甲开枪崩到自己的,跳脚大骂的。程小时站在这团乱糟之外,陌生的士兵在他身边燃烧。他站着,似乎在思考,而实际上则是:他吓傻了。

 

坦克上已经没有附着的人类,它在尸骸中进行一个小范围的转向,刚发射过的主炮炮塔转向程小时,不知属于谁的半截枪杆从半空落下,砸掉他的茫然,他想逃,但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被尸骸绊倒。

 

坦克以一种散步时的悠闲速度漫不经心地转悠,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燃烧,武器和弹药在燃烧,尸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但程小时不能动,因为他必须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程小时再睁开眼,看到的不再是火焰,而是一位故人。

 

穿越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永生者再一次见面。白色外套遮挡住军衔,那是他唯一拥有的身份。

 

灰白的天穹下,陆光蹲踞在大地的伤口旁,仿佛自己手中所持的白色丝线,固执地一遍遍缝合这个巨大的伤口,拼死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光线自他身后射来,让人物成为一个漆黑的剪影,这样的构形,像是揽婴孩于双膝上的圣职者。

 

1937年,这片土地一片疮痍。战争是一个自出生起便彻底失控的怪胎。他的父是爱,母是血肉,诞生出的却是在地面上的瘟疫,吞噬安宁的无底洞穴。

 

程小时挣扎着站起来,朝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在医生身旁蹲下来。那个人正在用熟稔的手法包扎伤兵的断肢,手中白色的绷带在染尘的一切中显得过度洁白,甚至刺眼。但它马上也被侵透血液,成为适宜的颜色。

 

陆光错开半个身子,给予程小时接近的空间。程小时睁大眼,他终于看清陆光面对的一切,看清了那个躯体只剩五分之四的中国兵。他腹部有一个洞,汩汩流血,像破漏的水袋。

 

结肠贯穿伤,子弹留在软组织上。陆光皱起眉,如果仅做紧急止血处理,他十有八九会死于伤口化脓感染和弥散性腹膜炎。如果立即取弹,这几乎是把人往鬼门关上扔,任何差错都会让他即刻丧命。

 

程小时正低头看陆光割开凝结的血痂,一股猛烈的力量突然将他压进身侧的壕沟,片刻后热浪铺天盖地地砸下。一次小型的爆炸,不知是什么烧得哧哧乱窜,像是刚点上就被人给踢倒的一个大型烟花。

 

最开始的眩晕过去,程小时意识到在刚才突如其来的爆炸中,是这个他只见过几面的男人一把将他推开。

 

“谢谢。”程小时拉来陆光的手掌,在掌心里一字字写下。

 

他们方才站的地方正冒着烟,烟与雾绞在一起,冒着火,仿佛黑暗里的一座灯塔。伤兵的尸体被掀到几米远处,内脏和小肠流到体外,在苦涩的火药味中升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熟肉气味。程小时突然觉得浑身都疼,不是骨头筋络,是皮肉,一动就有一股疼过电般通过全身。还想吐,肚子里好像有团火煮开了什么,液体固体都开了锅,沸腾着顶开喉咙口无力的盖子。

 

陆光很平静。生关死劫,这数年看了多少?

 

“我们会胜利的。”程小时强忍住呕吐的欲望轻轻地抚上伤兵的眼睫,为他闭上疲惫的眼。那双睁大的眼睛显得既不甘,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这种忧伤是致命的,那是一种永远无法投入,却又永远飞蛾扑火般的投入。

 

陆光沉默着收拾放置纱布的纸箱。他双手青色的血管凸起,指节顶起极薄的皮肤,呈现失血般的苍白。

 

“你相信我。”程小时以为陆光不信他的话,焦急地补充,“我是从未来回来的。”

 

“我知道。”陆光望向落入群山的枯日。“你们后来是如何描述这些的?”

 

程小时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祖父,以前到了夏天,祖父穿着背心烙饼,他就会看到祖父背上一个极大的伤痕,那个伤痕大到像是半个背都被削掉了。家里人只简单地说打仗受的伤,其他的也不怎么谈。

 

他的祖父肯定只是一个小人物,所以他只能在各种资料里抽丝剥茧找些蛛丝马迹。但也无非就是一些回忆录,一些历史上的文件,不可能有什么全面的记载。

 

祖父最后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终于安静了下来。程小时的祖母说,祖父的心一生都在狂暴和浮躁中跳动。他从没这样慈和过,他甚至在微笑,但那不是梳洗整理的功劳,是他最后终于学会了微笑。

 

没有英雄,没有王侯将相,没有个人价值。是没了家被迫卷入战争的,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为何而死的普通人,是汹涌的历史之河中一个过河卒子,是一将功成背后的万骨枯。

 

而落在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

 

陆光站起来,程小时也随之站起身。陆光在白袍内里的迷彩军服上蹭净手上的血,出于基本习惯,他没有用白大褂擦手,即使这件衣袍下摆早与白字南辕北辙。

 

“你快离开吧。”陆光看着天边的斜阳,转过身背对程小时。

 

“我可以留下来帮你。”

 

“你能帮得了我什么?”

 

程小时答不上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而凭他自己,程小时无力地笑笑,一个承平日久的年代里长大的孩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还有几年?”沉吟片刻之后,陆光突然出声。

 

“八年。”程小时回答,“还有八年。”

 

“谢谢。”先是一声叹息,接着陆光笑了。那是一个弧度极浅,极轻的微笑。

 

“你叫什么?”程小时伸手去抓夕阳最后的余晖,看金橙色的光束从指缝里溜走,终于漆黑岑寂取代一切,成为这片天空亘古的主旋律。

 

“陆光。”那个人的声音飘散在风里,他已经远远离开了,奔赴下一个硝烟翻滚残肢炽热的战场,在这片疮痍之地寻找下一个拥有生命信号的躯体。

 

程小时站在原地,良久之后朝全部站在前线,守卫家乡的英雄深深鞠躬。然后他奋力一跃,离开了这个充满了血和泪的时代。

 

 

2.

 

地上是一层红色的炮仗碎屑。

 

半个街的人在看腌卤店开张,穿布衫子的人们在爆竹声中抽肩缩颈。两个扮作女人的男人踩在高跷上,高出人群一倍多,合担一只陶罐,里面是从明朝就沿用下来的老卤。几条鞭炮同时响,街上的空气都给炸得粉碎。那只罐子被请进店门,掌柜和伙计的脸色都像接驾老祖宗。

 

程小时边看边走,穿过人最稠密的地方。存心不存心地回头,他看见一个人站在他身后,距离拉出五六步。

 

他停下,那人便也停下。风一来,白色的头发荒凉地起伏,眼睛里流出熟悉的分辨和回忆。程小时忘了自己站着与陆光斗眼神有多久。远了的爆竹在他每根汗毛上炸着,也在他的睫毛梢炸着。

 

程小时放下举累了的目光。

 

“陆光。”他轻轻喊。

 

陆光跟着他进了路边的茶馆。微黄的墙壁显得荒芜,尽管伙计草草拿鸡毛掸掸过。灰尘飞扬在空中,在窗外进来的光线里晶莹地飞舞,全有了生命一般。

 

跑堂的端了茶上来,程小时端起杯子就喝一大口,滚热的茶汤烫了舌头,香味却一路冲进胸膛,他仰头舒服地呵出一口气,说:“好久不见。”

 

“嗯。”陆光低垂下眉,端起茶吹了吹袅袅白气,轻呷一口。

 

“你来这里多久了?”他继续问。

 

“半年多。”程小时说。“半年不是个短日子。半年是一些人的开端,一些人的末日,富人穷了,穷人富了。思潮,时尚,一些街巷完全改了。这是你说的,没错吧?”

 

陆光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

 

程小时神秘兮兮地笑了。“你发表的文章我都看了。”

 

他刚到这里的时候,为了确定是哪一年,就在路边随手买了份报纸。最主流的那份大众向纸媒这中央写了陆光两个大字,连文章标题都没有他名字个头大。文章很长,涉及面很广,决堤似的洋洋洒洒铺在纸张上。话说得柔和又坚定,如一个站直了的人的脊梁。

 

有高深的话,有简单的话,有狠话,有不好听的话,全都是实话。

 

孤注一掷地抛出来,站得高,扔得远,简直是个人都能看见。像砸进静水里的一块大石头,把整个水面搅得波澜万丈。

 

“我真羡慕你。”程小时说,“总能找到自己的使命。”

 

“没什么好羡慕。上下五千年,你可以自在遨游。”

 

“可我一直是个局外人”。”程小时托着腮,两条眉毛拧在一起,“自在有什么用呢。”

 

不管是战乱还是繁华,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别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像是戏,他只能在台下看着,曲终人散,最后什么也剩不下。

 

那一刹那,陆光在程小时身上看到一种深邃的寂寥。“你可以回家,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他说。

 

“可那也未免太无聊了。”

 

动极思静,静极思动。

 

陆光又喝了一口茶,脸上依然是程小时熟悉的那个表情,风轻云淡,处变不惊。永生者或许就是这样,漫长岁月中的表情化成面具蒙在脸上,如同会呼吸的神像。

 

“呃,你准备去哪儿?”程小时站在茶馆门口,看着街上的人和马。他一动不动,却好像去过了每个地方。

 

“回家。”陆光没多说别的。

 

对话稍微有点尴尬,和一个有些熟又不太熟的人告别,程小时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他想了想,稍微往两侧摊了摊手,“要不,拥抱一下?”

 

陆光半天没动静,脸上波澜不惊。程小时低下头去踢一块好好铺在那儿的石块。石块被拔起,他把它踢过去,又踢回来。

 

“好。”陆光说,然后下一秒他就被死死地勒紧了,肩膀,大臂,小臂,躯干,都被两条胳膊箍成一束向中心挤压。陆光用力把右胳膊往外抽,免得硌着肋骨,然后用这只手环在程小时的肩膀上。

 

程小时,陆光低低地喊他的名字。

 

程小时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人放开。

 

“我们下次见。”程小时举起沉重的睫毛,向陆光看去,又向地上那块拔起来的石头看去。

 

下一次见面,不知又是在何时。

 

程小时深吸一口气,穿过尘封的几百册史书,再一次嗅到焚香和罂粟的气味。马车走过卖竹蛇和其他五分币玩具的店铺,走过饭铺,肉铺,小食档,菜市场边人们围得城墙似的结实,在看某种稀奇。

 

马车驶过之前,那人的城墙游动了,被围的显然是这个运动的轴。带着重铐的男人穿着黑缎马褂,灰呢长袍。头发尽管肮脏却也梳得极其整洁,桂花油使他的辫子更沉重地坠到股下。

 

男人从耳朵上取下半根雪茄,求一个狱卒帮他点燃。

 

两下微弱的火星之后,终于有一团橘红色火焰亮起,化成一个光点,照亮了黑暗的空间。

 

 

3.

 

至和元年正月十五,元夕节。

 

今儿是张灯的第二夜,汴京城内万里光华如昼,各大酒楼茶肆通宵达旦,街市巷坊乐音喧杂,最是热闹。

 

程小时有些烦躁地抓了一下头皮,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竟然一不小心走反了路,身后尚有些灯火人烟,眼前夜色如谭如墨。

 

见此处人稀,他也不觉怎样,转身往回溜达,谁知忽的大雨倾盆,从天际洒落凡尘,浇散满地喧闹浮尘。程小时赶忙在荒街上奔走起来,寻一避雨处。

 

一把伞忽然倾到他头上,挡住了噼啪作响珍珠大的粒粒雨珠。程小时愣了愣,随口便道了声谢谢。

 

他偏头看,这借他半面伞的路人穿着身白色长褂,灯影朦胧暴雨飘散,吹拂得这人有些许飘零单薄的书生气。

 

“陆光。”程小时的眸光霎时被点亮,旋即又重复一遍,“谢谢。”

 

“我听见了。”

 

程小时被这人冷清清地呛了回去,见那张朝向自己的面孔,表情竟有些不虞。

 

“你究竟是谁?”

 

“我是程小时啊。”程小时有些疑惑,陆光现在到底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

 

“我知道。”陆光把清漆竹伞递到程小时空着的手里,自己活动下肩膀,手畏寒似的收进袖子里。“你是和我一样的人吗?”

 

“不是。”程小时接过陆光手里的伞,“但我可以自由地穿越时间。”

 

“这么说,你去过很多不同的时代。”

 

“是啊。”程小时叹了口气:“我一直在不停地奔跑和跳跃,寻找漫长岁月中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

 

可惜这样的栖身总是不能长久,总有突发的事件迫使他一次又一次仓皇起身,向着未知的时空寻觅,然后再跳跃。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其实很脆弱,就像草间上的一只蚱蜢,明知自己活不过一个夏季,却仍要在某种本能的支配下不停跳跃。

 

“我见过的大多都是死亡与苦难,幸福和安定反而是少数。”程小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看到陆光眼睫低垂,那是感同身受的意思。

 

这个世界上能理解程小时的,有且仅有一个陆光而已。

 

“那么如今呢,又算如何?”陆光问他。

 

程小时想了想说,“如今正是好年岁,好时节。”

 

没有弑兄杀弟,没有叔侄夺位,唯一存疑的烛光斧影也不过是一段野史。放眼过去,尽是一派好风光,腹有诗书者,张口便是华丽的辞章。走卒贩夫者,也能捻须一笑,得意地述说樊楼的雅致。无论忧患与安乐,江湖与庙堂,先进一杯酒,走遍天地间最好的梦。

 

“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程小时在心里咂摸这几个字的味道,越来越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历史么,不过是一些被定格的旧闻,有些事,还是得亲自走一遭,才能知晓其中滋味。

 

程小时陡然把脑袋凑过去,嬉笑道:“我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不如你带我熟悉熟悉?”

 

雨声脆如珠碎,步履叠叠稳健,衣料摩擦展开窸窣,却无一人声回应。

 

当程小时将这过长的沉默当作是变相的拒绝时,那人蓦然回了一句。

 

“好。”

 

语毕,陆光便向前迈出几步,示意程小时跟上。两个人肩并着肩,一圆伞下,默默地走着夜路,从黑魆魆的静谧处一并走近繁华的人烟。

 

程小时把手伸向圆伞外面,这才发觉雨已经停了,便收手去找机栝收伞。又或许天早已放晴,只是伞下的两人在心照不宣地守着寂静。

 

“此处便是东角楼街巷。”光线在陆光背后洒在街上,把布衣薄衫的男人打的仅有一个镀金的剪影。

 

从高头街往北,举目望去,全是密集的商铺。程小时不等陆光继续说下去,把伞塞进他手里,便自顾自窜了出去。

 

宋朝不抑商,夜市更是热闹非凡。街边各式铺子林立,有卖头面、冠梳、领抹等衣饰的,有卖古物珍玩的,有卖日用百货的,自然也有卖吃食的。程小时晚上只吃了一个炊饼,如今闻了这香味,飘飘然好似被勾走了魂。

 

“帮我包些干脯。”程小时一边对店家说着,一边招呼陆光往他这里来。

 

“陆光,你看看你要些什么?”

 

摊上的老汉瞧着便长于盘算,适时便插进来介绍。陆光在摊子上扫了一圈,抬眸问道:“都是咸的?”

 

“倒也不是,有一些香糖果子。”

 

“原来你喜欢吃甜的。”程小时扬了扬手中的纸包,刚想继续往前,冷不防被人抱住了腿。

 

程小时低头一看,一双圆鼓鼓,肉嘟嘟的小手正牢牢地环着他的腿,仰面望着他的一张小脸憨状可掬,正和他面面相觑,嘴里还缺着几颗牙。

 

“陆光,你快管管这孩子。”程小时顿时僵立在原地。

 

陆光挑眉看向程小时。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陆光败下阵来,认命到前面的摊子上买了拨浪鼓和小风铃。小孩儿端详这些颜色鲜艳的小玩具半天,这才放开抱着程小时的手。

 

“这孩子是不是走丢了?”程小时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又抬眼看向站在旁边的陆光:“现在怎么办?”

 

集市人头攒动,周围行人皆是来去匆匆,陆光环视一圈,这才开口:“坊巷口设了几个小影戏棚子,专门收留走失的孩童。”

 

“政府还挺贴心的。”程小时牵住小孩一只空着的手,陆光走在他们前面两步引路,闻言有些疑惑地回头,“政府?”

 

“朝廷,朝廷。”程小时摸了摸鼻尖。

 

小豆丁看见巷口棚子里的人影,松开程小时的手便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挽着妇人髻的女子对着两人谢了又谢,这才牵着孩子准备离开。

 

“这孩子叫什么?”陆光轻声地问。

 

“十安。这孩子名叫十安。”妇人回头,环珮晃珠钗摇,双眸弯弯,笑吟吟地回答。

 

“十安,十方之地皆平安,真是个好名字。”程小时一边和陆光说着话,一边在街上溜达。他手里拎着油纸包,一边远望御街人潮滚滚,不由地加快脚步。

 

丰乐楼在宫城的东华门外景明坊,他们自马行街一路往西,倒也不远。过彩门上楼,楼内珠帘绣额,灯烛晃摇,莲灯高悬,俱是一派节日气象。

 

月白风清,笙竽靡靡。程小时自西楼顶层向下远望,汴京城内灯火通明,近处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皇城,远处是遍植桃李花光满路的坊巷。

 

斑白之老,不识干戈。繁华如此,何以倾覆?

 

程小时摩挲着手里的酒盏,心里滚过的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向往和惆怅。他偏过头,陆光正抬头望着天空。

 

“陆光,你说是他们比较幸运,还是我们比较幸运?”程小时双手撑在栏杆上,心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奇异而清晰的景象,在遥远的过去,在恒久的未来,时间空间纠结成团,又融为一体。

 

“或许是他们。”陆光轻声回答。

 

幸或不幸,这些人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经历战争和平安喜乐。有人要自由抱负,有人盼忠孝两全,有人惜寸草春晖,却永远无法超越自己所在的时代。

 

“红尘中人有所求,最好不过求仁得仁。”陆光说完又重新望向天空,满天星辰璀璨地似要燃烧起来。

 

“好一个求仁得仁。”程小时轻叹道,“陆光,我好像还没问过,你想要的是什么?”

 

陆光不说话,整个漫长的夜晚他们没有再开口。程小时这才懂了,原来陆光和他一样,只是这漫长的时间中一个寂寞的旅人。

 

 

4.

 

程小时自长街往里走,路边生了一株槐树,树下蜷着一个半大的男孩,似是累得狠了,这才忘了离开。程小时脚步极轻,但还是把男孩吵醒了,一双大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用手揉了揉依旧睡眼惺忪,瞳孔在眼白附近轻快地跳跃,终于视野中央对上程小时的模样。

 

“你是谁?”

 

随着男孩的话响起,几只尚未进化完全的狼狗狂吠着冲出来。看来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了,程小时心里想着。还真是不公平,他对陆光越来越熟悉,陆光却对他越来越陌生。

 

“我叫程小时。”异乡人一边说着,一边打着手势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程小时和村子里的人在外貌特征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人们收留了他,让他和几个年轻男人住在一起。

 

黄昏,丹霞如裳,风醺影长,程小时跟着村里人出了村,看着他们嬉笑着跳入清凉的河水里,他一个人坐在细软的泥滩上,伸长脖子,魇足地叹口气。风拂乱他的发丝,那是远行人应有的姿态。

 

“累了就过来坐啊。”这是程小时在招呼陆光。

 

陆光走过去,紧靠着程小时坐下。

 

他忽然说,“异乡人,我觉得你很奇怪。”

 

“我哪里怪?”

 

“哪里都怪。”陆光随手抓了一把黄泥在手里揉搓着,又补充道,“你是从外面世界来的吧?”

 

程小时点头。

 

“我是长在这片土壤上的人,一直就在想象外面的样子。”陆光对他说。他们的周围太过寂静又太过喧闹,各种虫声此起彼伏地高唱成一片。程小时看着陆光盛满疑惑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陆光如此鲜活的表情。

 

原来他也曾经是个少年。

 

程小时突然无端为他难过起来,永生者是寂寞的,在这漫长的荒蛮岁月里,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思考,从那些凌乱的记忆中寻找一切问题的答案,他不能窥视或者预知未来,只能独自等待,而等待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默的苦痛。

 

“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样子?”

 

陆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程小时偏过头,抓住陆光的胳膊,“那就自己去外面看一看吧。”

 

陆光愣了半晌,无奈道,“出不去。”

 

“为什么?”

 

陆光说他不知想去哪里。

 

程小时指了指天上的流云,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就做一叶扁舟,随风而去随水而还。

 

陆光又说了几种障碍,被程小时一一点破了,他这才坦诚道,他怕自己离了原先生活的土壤,会活不下去。

 

程小时把手举起,遮住头顶的光,风不依不饶地从指缝吹来,淌在脸上。

 

“或许有一天,你会走出这里。”程小时把头转过来,看着陆光。现在陪他一起长大的孩子会衰老,会死去,只有他依旧如此,时间与空间在他面前设下无数谜题,他只能一步一步向前,没有终点。

 

他会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不断迁徙和流浪,见证一代代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只有程小时明白这一切,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长河中,他和陆光相互关注,相互记忆,从对方的存在中印证自己的存在,他们如此迥异,又如此相似。

 

原来他们之间,真的有一条如此奇妙的纽带。

 

“我还要接着往前走,去更远的地方。”程小时望着天,像一只要南飞的鸿雁,要看千里山万里海。

 

“有多远?”

 

“非常远。”

 

“你要是走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能,我会去找你的。”程小时用食指戳在陆光额头上,顺手卷起河边的一根草,“所以,在我找到你之前,可别忘了我。”

 

“我记得的。”少年喃喃道,“你叫程小时。”

 

程小时在河边住了下来,一直到某个秋日的黄昏,夕阳从河上落下去的一瞬间,他跳起来,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段旅程进发。

 

就像一只扑棱棱的候鸟,迁徙的过程中在树梢停留了一个夏与秋,终于该扇动翅膀,扑棱棱地飞远了。

 

5.

 

“这里好热啊。真的是世界末日?”程小时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风卷起枯叶和沙尘,地面被烤得滚烫,流淌成熔岩,蜿蜒地漫过他的皮肤。

 

“差不多吧。”陆光说,“别再往前了,你会跳进太阳里。”

 

“其他人呢?”程小时定定地看着陆光,看着他年轻的皮囊下暮气沉沉的灵魂。

 

“走了。”陆光回答。

 

“那你呢?”程小时有些焦急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

 

程小时愣住了。“等我?”

 

“这是我们的约定。”

 

“什么时候定下的约定?”程小时问,他尝试在脑海里搜索,但他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记忆。

 

“某个时候。”陆光说,“我过去的某一刻,你未来的某一刻。”

 

“我们约定了什么?”程小时愣愣地站在那里。

 

“道别。”

 

道别,程小时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嚼了又嚼。是了,之前的每一次见面,陆光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再见。时间对程小时是开放的,时光之河那么长,程小时总能找到陆光,在遥远的过去,在恒久的未来,在他经历的每一个时代,在他生命里的每一个时刻。

 

但现在却是落幕的时刻,从今以后,陆光再也见不到程小时了。

 

“我不要什么道别。”程小时许久才嘶哑着嗓子说,“什么过去,什么未来?这一切到底算什么,时间到底算什么?”

 

过去和未来通通搅在一起,他迷失了,他辨不清四面八方,辨不清时间线上的顺序,他跳跃,一次又一次,向前或者向后,盲目而又疯狂。

 

“我不知道。”陆光一字一句地说,“就把一切当作现在吧。”

 

程小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上前几步,在陆光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把将他抱住。看起来似乎还带着十八岁少年气的男人把头埋在陆光颈子边,两条胳膊牢牢地箍着。

 

程小时不出声,说话的力气全用在了勒人上。

 

陆光终于要喘不上气了,他用力地抽出一条胳膊,环在程小时肩膀上。

 

这就是最终了。陆光说。

 

你别动,程小时闷闷地说了一声,然后他抬起头,极轻极浅地吻了上去。垂下来的发丝扫在陆光脸上,带来些许痒意。

 

过了好久,程小时才把陆光放开。

 

“程小时,再见了。”陆光退后一步,他身后是金色的芒,天光大亮,铺垫盖地涌入这片空间,在万籁俱寂的时间尽头,他飘荡荡地落进太阳里,和年少时意气风发的程小时在过去重逢,于死亡里将一生从头来过。

 

在此刻,这就是永别。

 

“陆光!”

 

程小时仰头向着天空用尽全力大喊一声,高亢的音波在空气中震颤着四下散开,转眼之间,他也消失了,回到了那一片时光的深海。

 

6.

 

水皱巴巴地被搅乱了,一波一波舔舐他的脚腕,沙砾和尘土沉在水底被洗得干干净净。程小时的视线从水面缓缓向上,白色的衬衫,白色的头发,脸上是那个人一贯的表情,那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积累下来的寂寞。

 

他又一次找到了他,在2021年某个夏夜的晚上。

 

陆光的脸上依旧是分辨和回忆的表情,他的记忆既丰富又散乱,程小时总是消失又出现,像夏夜的流萤那样闪烁不停。

 

“程小时。”他的声音像一丝雾气,散乱在风里。

 

“陆光。好久不见。”

 

程小时和陆光这样站着,他们好像相识了短短几个日夜,又仿佛已经一起经历过漫长的几千年。在这漫长的时光里,沧海变桑田,人事又千年,海啸和地震让作史的人也从来说不准这几千年里的每一个更替。然而他们站立而对视的这一刻,成为了不被记载的永恒。如此的对视引起的战栗从未平息,程小时记不清有多少个瞬间,他们在不同的时空相遇,他们战栗了,战栗于熟悉和陌生中,陷在一种感觉的僵局里。

 

程小时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时间线交错又汇聚,最终成了一个圆,对面的人耐心等着,表情沉静如水。

 

“这一切真像一场梦。”程小时挠了挠头。

 

陆光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要不说话的话,我就走了。”

 

“为什么?”陆光问他。“你每次都是不告而别。”

 

程小时笑了,“你的生命太漫长,而我只有短短的几十年。我不能长久在你身边,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还活着,我怕你会忘了我。”

 

说罢,他又转身,向着尚未消散的雾中走去,渐渐加快脚步,最终奔跑起来。

 

“陆光,再见了。”他挥挥手,大声地喊道。

 

他们终将再会。

 

在过去,在将来。

 

在他经历过的每一段岁月,在他生命里的每一个时刻。

 

 

 

 

—————

 

实不相瞒,这篇其实就是个梗集。我把备忘录里想写的几个paro放在一起,又加了点起承转合就变成这样了。有些设定上的bug比如语言啦货币啦之类的就忽略好了(/∇\

 

最近有点忙,等空下来可能把这些paro展开来写

 

另外,今天是我生日!(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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