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程光新春/18:00】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程光新春虎佳年•24h


上一棒: @百魇浅音 

下一棒: @夜茗 



#科幻(可能不太科)


#1w+






“我要死了。”


洪流中有万千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的亡魂哭嚎叫喊,撕心裂肺。


“什么?”


“我要死了。”


眼前的世界骤然塌缩,狂风裹挟着废墟,万物像一张扭曲收缩的纸,又像老旧的刷着漆层的墙皮,哗啦啦地剥落后露出另一个虚无的空间。


“我要死了。”


程小时确信这件事。每一处都有死亡的踪迹,光明于他眼前褪去,世界卷曲成黑洞,身侧是弧形的灰,时空呼啸而过。


“程小时,闭眼。”


有人转头看他,蓝色的眼瞳困于琥珀,苍白的发色像太阳燃烧的余烬。发梢映着夕阳的余晖,为他捉来最后一个夜晚。


他安然地向后倒去,坠入不见底的深渊,山风在耳边烈烈作响 。世界崩塌倾覆,光消失的前一刻,他阖上双眼,熟悉的身影轰然散去,流落成一地零碎的光点。


于是一切重回寂静。


“陆光!”


程小时猛得从床上坐起来。


外面漆黑一片,风撞在窗户上哗啦啦地响,想也知道室内外温度天差地别。上铺和隔壁床都没动静,似乎睡得很熟。


不过那是一分钟之前的事。


“程!小!时!你大半夜地叫鬼呢?!”对面床帘后传来刘旻的咆哮声。


“大半夜你个头。都七点二十了。”


程小时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旻铁青的脸。两人的目光相持半晌后,刘旻缓缓指向自己眼下的乌青。


“程小时,看着我疲惫的眼,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你还是不是人?”


“你管我是不是人。”程小时将被子一掀,手脚僵硬地开始换衣服。眼看着越来越接近上课时间,程小时好心地敲了敲上铺董易的床,从铁栏杆的缝隙里伸出手揪住被子用力一掀——没掀动。


程小时踩住最底层的栏杆,弯下腰出声提醒:“徐姗姗给你打电话了。”


“姗姗?”那团刚才不动如山的被子包瞬间坐直,激动地拿起枕头边的手机,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只有已经超时半个小时的闹钟。“程小时你又骗我。”


“还有半小时早八,不用谢我。”程小时伸了个懒腰。睡眠质量不算好,但好歹没有手脚抽筋。他飞快地刷完牙,稍微洗把脸夹着几本书就朝教室跑去。


早课是随机图论,那种他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懂的课。陆光坐在第四排边上,旁边座位简单地放了本书。程小时从善如流地坐下,看着有些中年发福的教授踩着铃声进来点名,锃明瓦亮的脑袋和英年早逝的发际线恰如其分地昭示着学习计算机和数学的代价。


“大过年还要留在学校上课。”程小时跟陆光小声嘟哝。“破学校没人性呐。”


“特殊时期。”陆光推过来一本活页本,示意程小时做笔记。


“ER随机图模型不能生成局部集聚和三元闭包。相反,因为图中两个节点有恒定、随机且独立的概率彼此相连,ER随机图模型的集聚系数较低……”


格子间确实是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点画圆融,程小时霎时觉得头大:“陆光,我写这些的时候真的动脑子了吗?怎么完全看不懂……”


“很正常。等考前突击就懂了。”陆光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就是ER随机图的一个局限性。”


“ER随机图?”程小时挠了挠头。


陆光正要回答,冷不防被老师点了名。“陆光同学,请你简单阐述一下WS小世界模型的生成方法……”


“我觉得有点挫败。”程小时低头扒拉了两口午饭。“明明大家都是人。”


早课之后是上机实验,他辛辛苦苦打了一百多行代码,跑了半个小时才出结果,最后算出来还是异常数据。他设置断点逐句排查,浪费很长时间才发现是在某个循环里犯了一个小错。


他从机房里出来的时候,陆光已经等他很久了。


“你做不好很正常。”陆光把餐盘放到桌子上,在他对面坐下。“多吃鱼,补脑子。”


补脑子的效果似乎并不是很明显。程小时一走进图书馆,就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虽然平日里图书馆人一直不少,但也远没有达到今天这样人满为患的地步。坐着的瘫着的趴着的,人挨着人,东西全都堆在地上,几乎没了人踏足的地方。教科书,习题解,大的小的厚的薄的,一摞挨着一摞,层层叠叠起起伏伏,当真是一片书海。


程小时上到三楼就发现,陆光确实很会挑位置,临着窗子面对面,周围人也不拥挤,也没有一摞一摞堆着的书。


他坐下的时候陆光正写到纸面上的最后一行。他飞快地抬眼瞟了一下,笔没停。


“我手机快没电了。”程小时看着屏幕上显示电量不足的警告,压低声音对陆光说。


陆光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充电宝,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用过还是贴过肉受过体温,金属方块温温热热的,一点不冷。


程小时把手机充上电,随便打开一个防沉迷软件后就把手机丢在一旁。暖气过足的房间宛如一个大蒸笼,他强撑着眼皮赶当天的实验报告,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先是书本上的字变得歪歪扭扭,看一行都得花上老半天,到最后,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


陆光再抬头的时候,程小时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头发柔顺地贴着脸,只有几根桀骜不驯地翘着。一只手还握着笔,大概它也没想到主人会这么草率地睡去,笔尖在脸上划出一道细小的痕迹。陆光起身把方才觉得闷热略开的窗户重又关上,嘴角不受控制得略微勾起。


下午程小时和陆光都没课,两个人索性在图书馆泡了一个下午。晚上陆光有实验,程小时便决定先回宿舍。


宿舍里的暖气有统一的控制,自己没法调温。程小时穿着羽绒服打开门,迎面扑来的热浪打得他一个趔趄,让他恍然以为置身夏日。看到程小时进来,董易从上铺探出头。


“程小时,你昨晚梦到什么了?刘旻说你讲梦话把他吵醒了。”


“世界末日。”程小时向后躺倒在床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说,人是怎么区分现实和梦境,真实和虚假的?”


“这可真是个复杂的问题。”董易诚实地回答,“我没想过。”


“你听说过“缸中之脑”假说吗?”程小时在床上翻了个身。


如果一个人脑的神经末梢被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甚至被输入代码,那么该如何担保自己不处于这种困境中?


“知道,那个无法证伪的命题。”董易好奇地问:“你黑客帝国看多了?”


程小时揉了揉眉心,他果然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可能吧。早课怎么没看见你?”


“我在实验室里做模型。”


“哦,”程小时随口问,“什么模型?”


“资源环境系统分析的线性规划模型。”董易想了想又解释,“我要找到人口数量的饱和值。”


“所以饱和值是多少?”程小时把两手支在脑袋下面。


“还在算。”董易敲下Enter键,等待模型的曲线生成,“今天都讲了什么?”


“还是小世界模型那一套。”程小时悻悻地说,尝试回忆那些他看过就忘的符号和代码,“用算法模拟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


最亲近的人,强相关。认识的人,邻居,朋友,同学,弱相关。距离很远的人,万分之一的概率连线。


“那我和陆光……”程小时在床上翻了个身。


算强相关吗?


“嗯,我一直想问很久了,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一起长大的关系。”程小时摸了摸鼻尖。


“哦”,董易恍然大悟,“难怪你们成天偷偷搞gay。”


“哎?”程小时不乐意了,“我们怎么能是偷偷地搞gay,我们是正大光明地搞gay!”


“行吧。”董易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不分场合正大光明地搞gay。”


原来还要分场合啊?程小时下定决心:“我是不是还没跟他表白过?明天要怎么说才好呢?”


“你现在去找点参考资料还来得及。”董易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


“你说我会被拒绝吗。”程小时幽幽地叹了口气。


“拒不拒绝对你们现在的关系有影响吗?”董易把生成的pdf文件有条不紊地备份,“你会不跟他黏糊在一起吗?”


“说得也是!”程小时又从床上爬起来,边蹬鞋子边往外跑,“我还是先买点信纸打个草稿。”


“其实你说不说对你们现在的关系也没有影响……”董易小声嘀咕了半句,也就随他去了。根据他对程小时的了解,这家伙多半是出去买夜宵了。


程小时回来的时候,还顺带捎了好几本书,摞成一堆放在旁边当参考资料。


“你说这句怎么样。”程小时翻了翻其中一本,“沈从文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太长了,不适合。”董易打断他的话。


“我望着月亮,却只看见你。”程小时又翻开一本,“《英国病人》里的。”


“太含蓄了。”


“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程小时挠了挠头,“聂鲁达,陆光似乎挺喜欢他的。”


“程小时,你要是真对陆光这么说,他一定会觉得你吃错了药。”


“有道理。”程小时脑补了一下自己说情话的场景,他好像自己都有点接受不了。


程小时浪费了好几张纸,一直忙活到熄灯,还是没找到表白的最佳方案。


要不就索性我爱你好了。开门见山,简洁明了,程小时在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爱就是爱,你就是你。


第二天,程小时是被刘旻的鬼叫吵醒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


“刘旻,你也梦到世界末日了?”董易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比世界末日严重多了。”刘旻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梦到随机过程出分了。”


他还梦见自己挂了科,成绩被标成刺眼的鲜红,他抱着教授的大腿大声哭嚎“老师,捞捞我”。然后教授慈祥地蹲下来,对他轻声耳语。


“挂挂,该该,嘻嘻。”


然后他就吓醒了。


“好消息。”程小时拿起自己的手机,“随机过程的确出分了。”


结果比他想象中好,而且好了不止一点点。


整节早课,他的视线中只有那块绿色上下滑动的黑板,连照着抄了什么不知所云的公式和定理,也全然没有印象。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


“陆光,你说我当初是怎么想到选计算机这个方向的?脑子进水了?”


陆光低声说:“是我想选,你照着抄的。”


“我不是说你,我是……”


“很多课程内容确实太过抽象,与现实可以说毫无联系。”陆光很理解,“以你的性格,不适应很正常。”


“陆光,还是你理解我。”程小时趴在桌子上,转过头看着陆光。


“嗯,在考前突击背书,塞满条条框框复杂的定义和原理,大家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真的有点学不下去了。”程小时挠了挠头,“我想退学。”


陆光耸耸肩,“退学回去继承家业?”


作为一个庞大企业的内定继承人,程小时即使没有拿到什么学位,受赏父母一顿皮开肉绽的板子之后,该有的资源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朝他倾注而来。


“我只是不想为了一个没有希望的选项纠缠下去。”


“你继续说。”


“陆光,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程小时扬起头,“所以,我其实在做梦对吧。”


蝴蝶在窗口停落,然后又飞上湛湛蓝天。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他突然又想起梁祝的故事,或许那不只关于爱情。


因为人们最终愿意相信,从坟墓里飞出来的两只蝴蝶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只要人们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即为真实。


良久的沉默之后,陆光叹了口气,“为什么会怀疑?”


“只是突然想思考一下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没想到陆光你承认了。”


正如缸中脑是个无法被证伪的命题,人永远无法用任何手段来甄别自己所感知的世界是虚拟还是实在,只不过这个世界对程小时而言,和谐美满地好似虚假。


陆光藏了关于这个世界真相的暗示,只要有心就会留意,但是这些暗示又需要仔细观察,它们与事件本身嵌合得严丝合缝,只有带着撬动真相的怀疑态度,才不会被表象麻痹。


“所以,你其实是我幻想出来的?”程小时强颜欢笑,平日里乐观的形象再也无法保持。


“我是真人。”


程小时尝试从陆光的脸上找出一丝谎言的端倪,然而陆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如往常。程小时突然如蒙大赦般地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梦境。”陆光站在教室门口,示意程小时跟着他一起出去。“这是一个由算法构建的世界。”


程小时脸色苍白,这短短的几步路,漫长地好似没有尽头。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周围的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现实只是运算的程序,如果此时身边只有一个人是真实的,你还有勇气拉住他的手看清真相吗?


来来往往的行人在程小时踏出教学楼的瞬间陷入沉默,就像按住了减速键,脸上的生动活泼变成僵硬机械,动作笨拙,小幅度或者基本不动地蠕动嘴唇,从宿舍楼跑向实验室的脚步缓慢挪动,两个互相聊天的学生面对面站着,传递的饭卡从指缝滑落,然而没有人低下头去捡它,只是呆滞地向前走去。


校园里打着滚讨食物的橘猫翻身到一半,直挺挺摔在草地上。维持半边身体蹭过草地的诡异动作,拖出一条很快消失的痕迹,急速隐入花坛边绿化带的角落。


程小时麻木地跟着陆光在校园里四处游荡,大多数人头顶都是一串绿色的字符,“运算器XXXX”


“人际关系的结点构建起来很简单。”陆光开始对他解释这个世界的生成原理。


平均每个个体身边只需要命名六台服务器——以最亲近的身份存在并运行大量数据的复杂智能单位,再由他们与若干路人身份的运算器——只在激活触发时运行少量相关模式数据的简单智能单位,发展联系,连接出完整而高效的社交网络形态。


每个人生活的范围其实很小,通常情况下只有几个街区,不管是人声鼎沸还是车水马龙,都与真实的世界别无二致。


小世界模型。程小时苦涩地笑笑。


“如果是长途旅行呢?”程小时提出打破这种假说的可能。楚门的世界也是类似的故事,楚门在无比巨大的摄影棚里生活了三十年,导演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恐水,所以他此前从来没想过离开那座岛。


“飞机或者轮船,在途中会有一成不变前进的过程,只需要把背景地图变动几个参数就好了。”陆光耐心跟他解释,“想测量终点和起点距离的人,把距离参数增加进变量就好了。”


当你察觉窗外景物静止的时候,不动的并不是这个世界,只是你脚下的方寸土地。


陆光戳破了程小时的幻想。“没有什么长途,只要简单拼凑几块区域就行,算法最优先的是高效和节省内存。”


“算法构成的世界。”程小时喃喃道,“那真实的世界呢?”


陆光没有说话。


程小时又想起自己的那个梦。一颗炎热,寂寥,濒临死亡的星球,死亡从森森的白骨里冒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俏皮地冲他眨眼。


虚假的满足掩盖了真实的孤独。人要如何区分梦境与现实?


“那……你呢?”程小时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似乎这几个词就足以使他筋疲力尽。“你是谁?”


良久的沉默之后,陆光回答:“你可以理解为,这个算法的监护人。”


“既然如此,你可以让我醒过来吗?”程小时停下脚步。


“为什么?”陆光转过头问他。“这是个能让每个人事事如意的世界。”


“你不能……”程小时努力压抑内心的失落,“剥夺他们知道真相的权利。”


“他们未必想知道真相。”陆光冷静地反驳。


“沉浸在梦境中的生活确实很美妙。”程小时低下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空变换都随着自己的心意。“但沉浸在镜花水月中的美好是没有意义的。”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许多个无眠的夜晚,程小时都会这样问自己。并不是要唯一得出确定的答案,而是要用答案来打破存在的虚无,在自由的选择和行动中创造独一无二的人生。


自由来自于热爱。


“人之所以成为人。”程小时放缓了语气,“是因为我们永远热爱生活,拥有战胜未知的勇气。”


“这是你的选择。”陆光笑了。


微笑。


这真奇怪,那是一个释然的微笑。那不像他的笑容,陆光几乎从来没有这么笑过,太温和了,他似乎很开心,露出一点浅浅的笑纹和耳朵轮廓边缘的薄红。


“明天。”他说,“明天我就结束这个小世界模型。”


“为什么是明天?”程小时愣愣地问。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程小时也笑了。他明白,陆光是想给他一个和这个世界道别的机会。


校园里的一切恢复如常,但程小时眼里的世界已然不同。他在宿舍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握住了门把手。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刘旻坐在扶手椅上转过身来,“没出去和陆光鬼混,稀奇啊。”


“水利系统的弱相关运算。”程小时低声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的课题?”刘旻很不满,有种隐秘被戳破的恼怒,“谁告诉你的?”


“不用谁告诉我。”程小时抬了抬下巴示意电脑屏幕上的大字老远就能看到,“你继续算吧。”


刘旻翻了个白眼转回电脑桌。


“刘旻。”程小时冷不丁开口。


“你干什么?”刘旻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没什么。”程小时摆摆手,“骂你呢。”


他只是突然觉得,这个一贯与他不对付的人,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


“你有病吧。”刘旻又翻了个白眼。


程小时没理他,脱鞋上床掏出了手机。


“臭小子!你还知道打电话回家呐?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视频通话另一边出现一张熟悉的脸,那个人一见到程小时,立刻笑容满面,大着嗓门对他喊。“快让你妈也看看你。”


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程小时就忍不住掉了眼泪,“爸……”


“臭小子你哭什么?”男人的额间已经有了些许皱纹。“是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程小时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抖,“只是成绩出来了,考得不太好。”


“这有什么。”屏幕上出现另一张脸。“最近这几天天气冷,记得多穿点衣服。在学校里注意休息啊,别光顾着学习,把身体忙坏了。”


“妈……”


“哦,还有。你们现在放假回不了家,我给你包了点饺子寄过去了。”


“妈,你给我寄没煮好的,我怎么吃?”程小时破涕为笑。


“你可以让食堂里的阿姨煮给你吃嘛,家里做的,肯定和外面的不一样的……”


这都不是真的,程小时在心里默念,可这些汹涌澎湃的感情却不似作假。他冥冥中有些预感,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或许是他现实中不曾拥有的。面前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至少需要和他们道个别,纪念那些生命里不该忘却的呼吸,感受,那些痛苦,还有爱。


“程小时,别哭。”他的父亲对他说,“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当最终按下挂断键的时候,程小时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母的身影消失,似乎想要把这副画面烙印在脑海中。然后他便收起手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喂,程小时,你又要出去了?”刘旻见他要走,转过头问他。


“出去和陆光鬼混。”程小时头也不回地说。在踏出宿舍门之前,他停了半晌。


“你能和我说句再见吗?”


刘旻用一副“有病快吃药”的表情看了他一会儿。


“再见。”他说,“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个面包。”


程小时走出宿舍的时候,夜幕已然低垂。他走到人工湖边,靠在一旁的灯柱上。几粒灰尘在路灯的照耀下无声地旋转跳跃着,安静而奔放。劲风卷着刺骨寒意拍到他的脸上,可他丝毫没有觉得寒冷。


“陆光。”他仰着脑袋,对着天空呵了一口白气,浮动在周围的空气苟延残喘。“你果然在这里。”


湖边的人闻声转身,“程小时?”


一来一回两声呼喊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响亮。程小时沿着滑坡快速俯冲,像一只巨型的毛球滚到陆光的身旁。他摊开手掌,一脸得意得展示自己手中的东西。


“线香,你怎么弄到的?”陆光问,程小时在他的掌心里放下一支线香。


“山人自有妙计。”


竹棒的尖端擦过火苗,一朵小型的火花滋滋地响。暗如绸面的湖面上映过一团转瞬即逝的的火光,一刹那过后,又归于平静。


“不好玩。陆光,你这么快就把线香放完了。”


程小时又点燃一根,噼里啪啦,火花掉进湖里,浮在水面,犹如天上闪烁的星星。他问:“陆光,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还能找到你吗?”


陆光沉默了很久,轻轻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和我一起。”


程小时从不怀疑陆光,从不怀疑他说的话,他做出的承诺。比起怀疑陆光,程小时可能会先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为什么不够了解他 。


程小时又拿起一根线香,“说起来,我们小时候,也曾经趁着家人睡着就偷偷摸摸地放烟花。”


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比流星更壮观,比霓虹更美丽。他们在烟火下看着对方的脸被火花映成各种的颜色,觉得特别有意思。


虽然后果是程小时被父母抓回去挨了一顿打。


线香慢慢燃尽,陆光望着那朵火花由明到暗,若有所思。“记得。”他说。


“陆光,幸好有你。”程小时说着抽出线香,一把燃尽。一朵朵小型花火汇聚在一起组成一朵绚烂的大烟花,光辉明亮。火光照在脸上,映成一朵牡丹的形状,经久不衰。


在这个如梦般虚假的世界里,幸好有你。


“虽然知道了他们不过是算法运行的产物。”程小时放下手上的木棒,脱力般向后倒去,仰面躺在草坪上。“但我还是很舍不得他们。”


从前他并没有多么在意,这是他今天才恍然发现的。当熟悉的一切逐渐远去,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眷恋这一切。或许这才是人类感情的本质——意识到会失去。在明白这一点的瞬间,他对这个世界的感情突然变得无比之深。


程小时一把拉住陆光的手腕,让他躺在自己身边。


星星在白天也会闪耀,只是被太阳遮住了光辉,人们才会以为它们只在夜晚出现。两颗星星之间看似方寸,然而它们注定遥不可及。所以凝视天空的时候,世界无可避免地会变得很大。大熊星座的尾巴是北斗七星,将勺口的天枢和天璇相连,延伸出去五倍的距离,指的是正北方向——千百年用来导航的北极星。


北极星是坚定,执着和守护的象征,人们喜欢用他寓意永远。


“陆光,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的那个关于月亮的游戏吗?”


“程小时,你幼不幼稚。”久远的记忆钻进陆光的脑海,他突然觉得空气中泛起丝丝热气。


“我们再来一次吧。”程小时在草坪上转过身面对陆光。


“拒绝。”


“有什么关系。”程小时笑嘻嘻地凑过去,“反正你已经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犹豫了一会之后,陆光再一次选择缴械投降。


“小栗色兔子该上床睡觉了,可是他紧紧地抓住大栗色兔子的长耳朵不放。”程小时笑着说,又转过去面对月亮。“他要大兔子好好听他说。‘猜猜我有多爱你。’他说。”


“哦,这我可猜不出来。”陆光抬起手,如水的月亮从他的指缝间点点滴滴地渗进来。


“'这么多。'小兔子说,他把手臂张开,开得不能再开。”


六岁的,刚刚识字的程小时大大地张开他的手臂。年幼的陆光想要对这肉麻兮兮的故事翻翻眼睛,他迫切地想要做出类似“你还能找到一本更无聊的书吗?”的评论。但他没有,他只是继续和程小时读故事里的兔子开始争论谁爱对方比较多,手举得有多远,跳得有多高。


“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小兔子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程小时清了清嗓子,再一次转头面对陆光。


“哦,那真是很远。大兔子说,非常非常远。”


这只是绘本里的一个故事而已。陆光对自己说,但当他侧过头遇上那双眼睛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紧张得快要崩断了,比一声耳语高不了多少。


他们把绘本翻到最后一页。小兔子已经睡着了而大兔子坐在旁边看着他。大兔子把小兔子放到用叶子铺成的床上。他低下头来,亲了亲小兔子,对他说晚安。然后他躺在小兔子的身边,微笑着轻声地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来。’


“陆光,你别耍赖。”程小时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后面明明还有。”


“幼稚。”陆光转过身去背对程小时,掩住他发红的耳尖。


程小时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距离跨年已经不剩多久了。他从草坪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圭都大学的的周边广场上,各个年级的学生与四方而来涌来的人潮占据了音乐喷水池边层次错落的阶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仰望着天空纷繁璀璨的烟花,齐声倒计时:


“十!九!八!七!……三!二!一!”


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接二连三响起,在暗沉天幕上炸开色彩斑斓的花朵,程小时不得已扯开嗓子大喊:


“陆光!我想对你说——”程小时尽力嘶吼,然而声音还是被沸沸扬扬的吵闹声全部掩盖。


“嗯,我也是。”陆光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们距离那么近,任何细微的口型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程小时笑得眉眼弯弯,轻松又畅快。


“陆光,我做好准备了。”


“程小时。”陆光看着他,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里。


“你闭眼。”他说。


“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跨年吗?”程小时最后问。


“会的。”


他们还会有无数次跨年,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一年又一年,他们拥有那么多的时间。


生命里所有的时间。


于是程小时闭上眼,欢呼声逐渐远去,圆月和繁星渐次消失,世界化为镜子般的湖底中的一块碎片,黯然,却又永远璀璨。


那才是爱,是生,是无畏的活,是轰烈壮阔的消亡,是学会放手,是选择相信,是自由的明天,是终会重聚。


人群化作绿色的光点,在他面前轰然散去。


一切重回寂静。






陆光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摘下了自己用来做实验的头盔。


“人工智能,真的可以是人吗?”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一场辩论。这个问题,在社会各界炸开了锅,人们纷纷七嘴八舌上阵。有人说不可能,人工智能不可能拥有人类的意识,有人反驳说怎么不可能,Siri有一天就可以,他对着手机念了一个晚上,说是产前教育。


最后这场辩论被归结为另一个急需人类解答的问题:使人成为人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之所以迫在眉睫,是因为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百年的时间里,环境持续恶化,资源仍旧短缺,世界爆发了两次围绕环境和资源的大规模战争。最后一战结束的时候,全球七个超级大国在敌国土地上引爆了五吨核级炸弹。


战争以后再几个百年,新型病毒频频出现,医疗系统难以重现,人口数量锐减,因为核尘埃形成了新的大气层阻挡了太阳热量,地球进入核冻时期。


这个星球已然不适合生存,遗憾的是,人类没来得及找到寿命耗尽之前可以到达的类地行星。


人类注定将要死去,无能为力,不可避免。


幸运的是,科技的发展可以改写死亡的定义。超脱肉体的消亡之后,人工智能将带着人类所有的文明成果,带着他们的遗志,以人类之名继续存在。


然而,人工智能依然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没有几亿年的进化史留在人类身上的刻痕,没有生物的直觉和本能,不懂人的小情绪,不懂人突然想要拥抱的冲动,不懂那些语气、语调、表情里说出来的话,就是那些跟情感最有关的东西,他不懂。


他不懂亲人和朋友对自己而言多么重要,他不懂爱情,他不懂怀疑,不懂思考一些涉及生命本质的东西。


但他现在学会了。


是陆光教给他的。


陆光对着电脑屏幕,拷贝了那一段核心算法,又修改了部分代码。随后,他解除了自己的管理员权限。


他的存在将被一段继承他所有记忆的算法代替。从此,怀疑的人将永远得不到答案,因为缸中之脑本就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他按下回车,程序重新开始运行。




程小时睁开眼。


“陆光,新年快乐。”


他笑着说。这是新的开始,他想。一个全新的,美好的,充满无限希望与可能性的开始。


“新年快乐。”


那个叫陆光的人如此说着。他已经和前一秒完全不同,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一点。


正如不会有人知道,那是地球属于人类的最后一个夜晚。


这颗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类在此刻仰望着星空。在宇宙里,时间有始有终,死亡无边无际,他突然感受到一股源于无能为力的安心。因为他知道,人类的光辉永远不会熄灭。


那是核冻时代到来之后的第九年新春,地球上最后一个人闭上了眼睛。


“晚安。”


他轻声说。






—————


算法世界的生成原理我参考了《Social Network Analysis》,不太严谨有bug的地方大家就忽略吧呜呜呜(/∇\


中间绘本的内容引自绘本《猜猜我有多爱你》


Love you, to the moon, and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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