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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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会儿进山门,只能进右边那道,先迈左脚,千万不可踩门槛。”


这山寺年年都来,年年进山门的时候,程小时都要被这么提醒一遭。


为什么只能走两边的门呢?


因为中间那道门叫“空门”,只有出家人才能出入。


程小时小时候不老实,跟着家人来烧香,稀里糊涂地就走了中门,正好碰上了寺里的方丈,老方丈低头盯着他瞧了半天,直到程小时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才慢悠悠地说道:檀越命有佛缘,以此功德普及与一切,与众生,皆共成佛道。


程小时听得云里雾里,以为老方丈是哄骗他出家。他天天在红尘里打滚儿,讲经也是听不懂参不透,俗缘未了慧根不深,哪里来的“佛缘”?


程小时不明白,他的家里人却是欣喜不已,程家世代从军,祖祖辈辈都带了些洗不掉的血腥气,来这寺庙礼佛,多少也是图个心安,如今知道程小时是个有佛缘的,高兴之下便向寺里捐了千两银子。


因为害怕自己被送到庙里出家,程小时一连做了两个晚上噩梦。家人知道后不免啼笑皆非,说他只是天生有善心,有福相罢了。


无论如何,他的头发是保住了。自此程小时进山门时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踏错了门。


当朝太后礼佛,故山寺每年三月都会大开山门,广纳香客,讲经开斋,一月不止。善男信女吃斋礼佛,骚人墨客赋诗游赏,高门大府附庸风雅,但那只是大人们的计较。对孩童而言,可就没那么多讲究,整日无非就三件事可做,聊天,寻友,蹭着人家和尚的饭吃,美其名曰:素斋。


三月恰是春寒料峭,天气也是阴晴不定,众人准备回程时突然暴雨如注,诸般计划只好无奈搁置。大人们在房里叙旧,程小时听着无聊,便拿了一把桐油伞偷溜了出去。玉珠自天际坠落,雨线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春日里的万物在薄薄的雨雾下变得影影绰绰,树上梨花簌簌落下,渐迷人眼。


树下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晕,程小时凑仔细瞧了瞧,是个人影。远看不像佛家的装束,想必是上山的香客被这大雨困在了树下,他举着伞快步向前,凑近了,才发觉有些不对。树下的少年不过十岁光景,白发散乱贴在额侧,面色苍白,他被雨打得十分狼狈,却丝毫没有躲雨的打算,只是抬头站在树下。程小时没有在上山的宾客中见过他,想来不是高门大府的子弟,他想了想,折回院中拿了一把伞出来。


“这位公子,春雨寒气重。”程小时刻意压低声音,掩下了来回奔波的气喘,可白衣少年似乎没有搭理他的打算,程小时伸出的手顿时僵在了原地。正当他准备收回手溜之大吉的时候,少年突然偏头看了他一眼。


雨珠落在他的脸上,像眼尾一滴泪,于湖蓝色的眼下垂落,一晃,眸里摇光,显现出一番惊心动魄的颜色。


春雷滚滚,程小时的脑子里过电一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收起伞,大雨一直在下,顺着鞋底在脚下交汇,被打落的梨花逐水而流。他脚踩一地落花,步履轻缓地走到少年身侧。


“这位公子瞧着有些面生,不知阁下是?”


“陆光。”


少年清润的声音响起,如圆润剔透的玉珠落在瓷板上,只是他的视线并未落在程小时身上。


程小时随着陆光的视线看向他们头顶的那株梨树。


“你在看什么?”


“花。”


雨幕中传来破晓的钟声,一声接一声,悠长而清正。落花逐水而流,一直到云销雨霁,程小时还是没明白这一树梨花有什么好看。


“雨停了,我带你去院子里。”


陆光摇头,“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廊下,程小时的母亲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方来,待走近了,她才看清程小时脸上掩不住的喜色。


“怎的这么高兴?”


“认识了一个新朋友。”程小时笑得眉眼弯弯。


“哪家的小公子?”


“陆光。”


他的母亲听了,面色倏地一变,犹豫了半晌才开口,“你以后,离那孩子远一些罢。”


“为什么?”程小时疑惑地开口,他的母亲却是不答。


后来程小时多方打听,这才稍微了解了一些眉目。


陆光比他小两岁,是当地巡抚家的一个庶子。他出生的那天,闷雷滚滚,天有异象。他的母亲因难产含恨离去,那孩子出来时却不哭,蓝色的眼眸白色的发,请来的老道士,无一愿意给这个孩子祈福。


他的父亲请了庙里的僧人来看,据说是极其不好的命格,大概是前世的业报。于是父亲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了寺里的住持,渡他身上的因果。


可怜那孩子,在山上呆了恁久,这辈子就算毁了。


为官尚要看仪容外貌,他天生异发异眸,被官家列作不祥,倘若踏入仕途,恐有所波折,一辈子便只能在这山寺里蹉跎。这样的事落到外人耳里,在心头淌过一遭,道出口,便只是一句可怜。


这句“可怜”,是隔着门第的高低,命途的淆舛,在看笑话之余,终于省出心思的排遣之物。是三分可鄙,三分可惧的“可怜”。


程小时讨厌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他们相遇的那一年,程小时十二岁,陆光只有十岁。佛说人生十二一轮圆满,他只是年纪太小,未得这圆满罢了。


下山之前,趁着仆役们收拾马车的当口,程小时又偷偷溜了出去,熟门熟路得找到那株梨树,陆光依旧站在树下,发间停着流云,好似未曾移动分毫。


“喂,你记住了,我叫程小时。”他远远得喊。


春日融融,暖风微醺。梨花借着东风,腾向半空,又落向少年的肩头。陆光束手站着,遥遥望过来的眼眸,干净似琉璃。


他看向了他。


他开口唤他。


“程小时。”






山寺的禅堂中空落落的,山风卷着帘幕,四角点燃的烛火明明灭灭。中央佛龛中供奉的佛陀,面容温慈宁静。陆光扫洒完毕正欲离开,突然听见有人在门口唤他。


他一听那声音便知是谁,程小时年年都要来这山寺,从前只是在礼佛那一月随家人一起上山,如今却是得了闲就要来找他。


还没等他开口问,程小时猛得扑过来,放下自己手上拎着的油纸包,迫不及待地拆开上面的细绳,乳香味瞬间在屋子里散开。


“醉仙楼的酥蜜裹食,你快尝尝,当心一会儿化了。”


陆光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块咬下去,唇角沾上了一些酥皮碎。


“你上山,就为了这个?”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好不容易买到的,想让你尝尝。”程小时朝陆光眨眨眼,“你跟我下山去转转吧,老在这山上呆着,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下山做什么?”


“不是吧陆光,你又没出家,一个大俗人天天呆在山上做什么。”怕不是在山寺中待久了,性子都要磨没了。


不等他应声,程小时便一把将他拽住。


“跟我走。”


他说。


陆光一路被程小时拽着下山。杏子熟了,从树上掉下去,噼啪不绝,底下有孩童接着,笑声不断。枣花簌簌,梨花叠叠,渐迷人眼。


从山寺通往尘世的道路,在此间不免显得有些诱人。






“哟,乔苓。”


程小时在乔苓身后轻唤。正在偷着看话本的乔苓被他这一声吓得差点飞了魂儿,手忙脚乱地把方才在看的话本掩到书下。程小时却像是好奇似的,越发离她近了。


“程小时,你来干什么?”赶在他说话之前,乔苓猛得开口堵住了他的嘴,“光光也来了。”


陆光从程小时身后走出来,上前对乔苓行了礼。


“光光,你又跟着程小时下山,老住持不会说什么吗?”


“不会,我心里有分寸。”


“你看看人家光光,年纪比你小,懂事比你早。”乔苓睨了程小时一眼。


程小时毫不在意得摆摆手,“你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普通的话本子罢了。”


书架上一整排文艺作品,文艺作品后面,掩盖着精彩纷呈的通俗小说。


这种话本子虽然不算什么禁忌书刊,却也是不好堂而皇之地被千金闺秀拿出来看,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尽管大家都心照不宣。


乔苓方才看的是在闺阁小姐里风靡的一本,故事情节也算不得多么新,不过是才子佳人的情情爱爱。书生和青梅从小便感情甚笃,可青梅的家里人嫌弃书生出身寒酸,那书生无奈之下离乡考取功名,等他终于春风得意马蹄疾,归来后却发现青梅已郁郁而终。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不算多么荡气回肠,但还是赚足了不谙世事大小姐们的眼泪。


“我觉着这故事不对味。”程小时听完这个故事后给出了评价,“若我写,一定要改个结局。那书生日日在佛前祈求,佛怜他痴情,赶在那女子的魂魄转生前让她还魂。”


“你还真是看不得悲剧。”乔苓叹了口气。她和程小时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话本子不都是这么写的。”程小时又补充。


这世间有情人啊,终成了眷属。


“光光,你觉得呢?”


陆光没说话。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世间痴男怨女那么多,佛哪里渡得来。







“陆光!”


程小时挥手,“我在这儿。”


灯会设在城西,陆光还未走到,远远已经望见一片灯火重重。


街道临河,水波袅袅,摇晃着映出了花灯柔和朦胧的倒影,一轮圆月高悬,照着灯影桨声,欢声笑语,好一团团圆美满的人间烟火。


程小时看了看天色,如今已经不早,可现在回去,免不得被母亲拉着询问,不如晚些一些再回去。


“走,咱们继续逛。”


程小时知道陆光不是个喜好热闹的性子,出乎他意料的是,陆光答应了。


城中繁华,夜晚尤甚。日落西山后,商铺前点上一盏盏暖黄的灯,一条河贯城而出,星辉倒映在水中,与大大小小的船火连成一片。算命的道士僧人,沿街卖唱赶趁的女伎,鼓乐歌舞皆红尘,嬉笑怒骂皆风情。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为什么拖着不肯回家去?”陆光偏过头,灯火映在他的眼中,有一种别样的绮丽。



程小时正在啃一串糖葫芦,黏糊糊的糖汁粘在虎牙上。


“没什么,只是今天兴致没尽,想多逛一会儿。”他手指在签子上摩挲,似乎在腹中搜寻合适的字句。


“是丞相家的千金。”是肯定的语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程小时也自在了很多年,差不多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丞相家的千金很好。”


“不是吧陆光,怎么连你也这么说。”程小时虽然笑着,却只能让人想到“强颜欢笑”这几个字。“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更何况,”末了,他又补充,“我也是不想耽误人家。”


他垂下眼帘,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先不说我,你不也是。你只是在佛寺里生活,又不是真的出了家。”程小时拿手肘捅了捅陆光,“不打算娶妻了?”


陆光只是摇头,在他年幼的时候,老住持曾给他讲过一段志公禅师的轶闻。


志公禅师具有五眼六通,通晓前世因果。一户人家有婚事,请他念经,谁知他进门便叹息。


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猪羊坑上坐;六亲锅里煮。


众生皆道喜,我谓众生苦。


他不明白,这婚姻嫁娶,还有什么意思。


“你不想娶妻,就没有喜欢的人?”程小时问,陆光看着他,不说话。


“算了,不提这些没意思的事。”程小时摆摆手,“继续逛。”


几步之遥有个卖灯的小贩,那小贩喊得勤快,声音也动听。


“公子,买盏花灯吧。离了这灯会,回去的路上照照亮,天黑路黑也不怕。”


程小时停住了脚步。


“要不买一盏?”程小时说着,走近了那灯摊,从灯墙上取下一盏花灯细细端详。


陆光摇头,“天这么黑,一盏花灯照不亮的。”


“你没试过提着花灯走,怎么知道照不亮?”程小时一笑,对店家递了些碎银子。


牵着灯的木柄递到跟前,陆光凝住目光,盯着那灯看了一会儿。


“多谢。”


“跟我客气什么,咱们都这么熟了。”陆光伸手接过灯,程小时拽着他就要往前走,一面手舞足蹈得指这指那,一会儿说这灯谜简单,一会儿嫌那盏灯上的诗不够风雅。


陆光被他拉着,安静得听他说个不停,手里的灯摇摇晃晃,偶尔接上几句,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灯会。


两人一边继续逛,一边赏河边的景。二月里一场桃花雨过,河水连着涨了不少,粼粼的河面上,河灯一串又一串,远远望去像一把碎金子。


夜深了,街上灯火渐渐稀少,只有河灯可堪堪照明。程小时的脸庞被灯火映照得十分柔和,眼眸中似乎也藏着一豆烛光摇摇曳曳,在垂眸间彩云舟淡,星河鹭起。


“我带你去个地方。”陆光在河边停下脚步。


“去哪里?”


“找一个人。”陆光说着,转向城外的一个方向,程小时愣了一下,跟上了他的脚步。


夜幕低垂,远处是万家灯火,灯下人影憧憧,更衬得这间铺子荒凉,只有几盏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灭去。


叩叩。


陆光对来应门的大汉行了个礼,那大汉生得英俊极了,高耸的眉骨,剑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点点带着冷意的星芒,像一把淬着寒光的宝剑。


“进来吧。”他盯着陆光和他身后的程小时许久,方才开口。


“这位是……”程小时跟着陆光走进铺子。


“肖大师。”陆光轻声答道。


程小时眸色微闪,赶忙对大汉恭敬得行了个礼。这个人他曾经有所耳闻,是这座城中最负盛名的铸剑师。


“剑?”大汉掂了掂铁锤,转过头问陆光。


陆光点头。


“等着。”大汉说着,不再看陆光。


在大汉手臂的挥动下,火舌像有生命的猛兽在手下臣服,炙热的金属成了板上的鱼肉,任其敲打,往人希望的方向发展。热气熏蒸,刀尖卷起锋芒,澎湃的浪潮涌动,撞击在一起,成为一场灿烂的转瞬即逝的盛宴。


锤炼的力度分毫不差,锻造的温度一丝不苟。最精炼的钢材,最精妙的工艺,势必制出至强之刃。


“这把剑不好掌控。”大汉拎起酒壶,却是不喝,只是凑近了闻味。行业里有规矩,铸剑师必须滴酒不沾,为了能够保持手指手腕的力道和平稳程度,以及耳聪目明,判断金属在火中的融化淬炼程度。


“多谢。”陆光再次对大汉行礼,“我明日把银钱送来。”


大汉对他挥挥手让他离开,自己向里屋走去。


“你是怎么认识肖大师的?”程小时凑近了问陆光。


“和住持出去云游,碰巧遇到的。”陆光停下脚步,握住护手将剑柄递到程小时面前。


“给我的?”程小时疑惑得指了指自己,他的目光已经被那把剑牢牢锁住。


陆光点头。


程小时从陆光手上接过剑,指间薄茧抵着剑身中央一分一分地挪移,不落下任何一个花纹和划痕的触感,有什么充满张力的东西在膨胀,在滋长。


剑型朴素,刀肩上难得只有寥寥几笔修饰,与血槽锐利的两缘相呼应,大气古朴,尖端锋利挺拔,像缀着启明星的料峭春朝,寒光叫嚣着飞扬跋扈的挑衅。


剑光如冰,凛冽,纯粹。


他曲食指弹剑身,嗡嗡龙吟清越憾人。


“还差了些什么。”陆光对程小时伸手,示意他把剑交给自己。


程小时疑惑得把剑递给他,看着陆光用刀刃割开左手无名指指腹,将血液滴在剑刃中央,似有似无的略微弧度将鲜红的液体引至四方,一些沁入似雪花又似错节藤蔓一样的旋焊纹路中,溢出的,在剑刃处滑落,落在地面上,成了一朵艳丽的花。


“陆光,你干什么?”程小时有些焦急,这把剑锋利无比,被割伤了可不是小事,“你没事吧。”


陆光摇头,掏出一方帕字裹住自己的手。


“试试。”


程小时接过剑,他吐出一口气,感到自己皮肤之下血液在翻涌,心脏收缩舒张的频率骤然陡增。他剑指前方,身影闪动间刀锋剑影,进时势如破竹,退时缓纵藏机,一招一式里实处就法,虚处藏身,肆意挥展,刀剑声嗡鸣,畅快淋漓。


“不愧是肖大师。”程小时收剑入鞘。


“你犹豫了,为什么?”陆光皱眉,他虽然不习武,但眼神极佳,“出刀犹豫不决是大忌,这很危险。”


事实上,程小时也不明白,每次出剑的时候,他总是会愣那么一瞬间,就像是某种烙在骨子里的本能。出刀要果断,他的师父也曾这么教导过他。那个时候,他甚至还不能很好地挥刀。


“我不知道,可能是不想吧。”程小时苦涩得笑笑。


曾经,他问自己的师父,如何能断定所谓善恶是非,为何他明明要在战场上挥刀伤人,却不算做恶,反而会得到嘉奖。


他的师父回答他,因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与恶,只有立场的不同罢了。


陆光看着程小时,程小时很久都没有说话,陆光知道,他在不解,他有困惑,但他必须想明白这个问题,哪里有善恶之分,只是身为武将,不得不尽职而已。


程小时心里胡乱琢磨,生而为人一辈子也得当人,工具也是有颗心的,被那些当权者玩弄,怎么可能不能不自诘悔,恨此生为人,无能为力而已。


“以后不要再有战争……”程小时兀自呢喃道。


“会有和平的。”陆光轻声得回答他。


“不要再有人白白死掉了。”


“不要自相残杀,不要歧视,不要饥荒,不要利用。”


程小时抬头看天上圆月,清辉照着人世间的肮脏龌龊。


“陆光,你觉得会有这么一天吗?”他把剑尖抵在地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陆光沉默良久。


“或许。”


“想来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程小时缓缓开口,“我们做个约定吧,陆光。如果我等不到那一天,你就替我看一看那个没有杀戮也没有战争的世界。”


虽然陆光只比他小了两岁,但他没由来得觉得,陆光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好。”陆光回答得极其认真。


晚风徐拂,把陆光低低的应声吹进程小时的耳朵里,他倏地笑开了。


“我马上要离开了。”他说,“下个月。”


他的父亲逐渐老去,他也是时候接过程家的担子了,这是他的命。


“你千万小心。”


“陆光,你说我要是造了太多杀孽,死后会不会堕入地狱。”


“不会。”陆光摇头。


佛会知道程小时有一颗良善的心,挥刀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佛会护佑你。”


“不用佛护佑我。”程小时凑近了对陆光喃喃道。


山寺的晚钟击穿夜幕,一声接一声—


咚—


他们之间离得极近,近到程小时能看见陆光扬起的眼尾,和他闪着微光的双眼。智者不入爱河,他却溺死在一片蓝色的眼波。


程小时没有继续说话,他看着陆光湖蓝的眼睛,下意识得屏住呼吸。


咚—


黏腻的汗意漫涌上来,程小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烫,痒意伴随着刺痛传来,隔着胸膛,他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鼓搏,那振动是山寺中经年不息的钟声,而耳畔有悠长的佛偈缓缓响起。


“你护佑我就行。”


咚—


远处船火摇摇曳曳,是佛台前的长明灯。


他从此不敢看观音。









“你果然在这儿。”


守军驻扎的地方不远处有一片林地,中央是条溪水,玉带似的,不知源起何处却也清澈,乔苓悄无声息得摸过去,程小时果然蹲在河边洗手。


石头缝里的水潺潺流着,程小时掬一捧水,沾湿了手,使尽浑身解数蹭着手心。乔苓远远见着那人的动作,简直快要被搓掉一层皮,想来已经把这样的步骤重复了五六回。


程小时簇着眉,不住得和手上莫须有的污物死磕,似乎没看见清水流过他的双手依旧是清水,带不出半分红来。


“这血味怎么也洗不掉,啧。”


乔苓叹了口气,哪里能洗掉,分明是进了眼里脑里,剜掉半颗心也不见得消掉这血气。


“程小时。”她说,“你别这样。”


“佛门最忌杀生。”程小时的手依旧放在水里,“我这么回去,陆光会嫌弃我的。”


陆光不会的,乔苓知道,程小时只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她顿时慨叹程小时命数还是太糟,一次又一次抽了下下签,这么明媚的人生生被逼成了索命的修罗。这是命,也是战乱之中无可奈何的必然。


“你真的觉得,我们还能回去吗?”乔苓走到程小时身边坐下,把手支在林地上。


蛮夷突然发难,大军压境,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在城里驻守了十个月,如今已是弹尽粮绝。但他们不能退,程小时如今方才明白,所谓“精忠报国”,报的非那皇室中一二人,而是天下苍生。无论世道如何,若为武将,必须尽责。


“咱们要是能回去,乔叔叔要打死我的。”


“怪不到你,是我自己要来。”乔苓仰面躺在地上,下面是坚硬潮湿的地面,月光透过树梢,渗下来零星的几滴。


“乔叔叔不会怪你的。”程小时说。


乔苓摇头,在这个世道里,有一对理解自己不愿被困在闺阁的父母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到底还是她不孝,不能为父母养老送终。


“别再洗了,手都发白了。”乔苓看了一眼程小时泡在冷泉里的水,“你半点血腥味都没有。”


这也可算一句岂曰无衣,乔苓看着程小时身上的气慢慢得被冷水抽离,才终于算是安下心来。


“你果真还是以前那个程小时,一点也没变。”乔苓侧过头看他。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就当是夸你吧。”


“你说,这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程小时甩了甩手上的水,也躺在林地上。


“我们可能看不到了。”


“没事,不是还有陆光呢。”


乔苓莞尔一笑,“你是这也靠光光,那也靠光光。”


程小时也笑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陆光身上有种特别的力量,明明不在他身边,却好像时时护佑着他。


“喂,程小时。”乔苓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你还记得吗,光光说过等你回来。”


“记得。”


良久的沉默后,乔苓终于开口。


“你这个负心汉。”






程小时的手指蜷缩又放开,眼神在不甚平整的地面上游离。那双眼尾上挑的眼睛,细长得像是拖出去一支春鸟的尾羽,睫毛覆在上面,好似从来不是这硝烟中的一部分。


他再一次闭上眼睛。


结束战斗的土地泛出诡异的热气,地狱似乎接受太多新客,高兴地用红莲似的火苗舔舐滴血的土。尘埃在他的脚下被压实,又有更多弥散在空气里。


血从那个人的脖子里喷出来,浇到他的身上,鲜血溅到他的眼睛里,顺着发丝直往下淌。温热的血液溅上肌肤,他俯看着那人,看他呛咳出血沫,瘫在地上,肌肉因为疼痛而痉挛抽动。


他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得剧烈跳动,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沸腾一般,冲入四肢百骸和大脑之中。


有人握着刀朝他刺过来,他躲不开,他不想躲,他开始剧烈得颤抖,生命的重量,已经快要把他压垮了。


黎明前的天穹是最冰冷的黑,间或有风,拂动人的发丝与衣角,吹过他脸颊的风本来毫无章法,此刻,它们纷纷从扬起的面孔两侧流开,划过耳根和下颌骨,仿佛一双手,轻轻捧起了他的脸颊。他从深渊缓缓向上浮起,身体变得很轻,头顶上的光线也变得愈发明亮。他笑了起来,用为数不多的力气冲着空气握了握拳,僵硬的指关节拉扯出尖锐的疼痛。


失血使他的意识模糊,他分辨不出自己流了多少血,但好歹血是炽热的,离别却是冰的。他想起冬日里雪下得很大,阻挡了视线,路很不好走。积雪化成的水淹没了他的脚踝,他举着伞,陆光在他的旁边,他们同乘一把伞,雪还是落了他们满肩。


他又想起初次入山门的那一遭,他抬头,香案中央设有慧命牌,上书:大众慧命,在于一人。尔若不顾,罪归尔身。


高僧说他命有佛缘。


世人言,佛慈悲。


予乐为慈,拔苦为悲。


“陆光,救救我。”


予我乐,救我苦。


或许是心诚则灵,又或许是失血过多使他产生了幻觉,恍惚中他真的看到鲜血遍染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朝他走来,一步一莲华。那是来渡他往彼岸的菩萨。


他是背负圆光的观音。他是火焰图腾的佛陀。他的眼波是普度众生的杨枝甘露。那些欢愉和痛楚,是在朝拜路上不得不翻越的山丘。


“你是来接我去极乐世界的吗?”程小时问。


陆光点头。


只要得他首肯,他便能从地狱证得解脱。







程小时回来的那天,天是灰霭的,大片发白的纸钱随风飘散,仿佛腊月絮雪,两队人马浩浩荡荡护送着中央的棺木,荣光俱灭,再大的排场,也令人悲恸。只可惜这人世间的喧嚣,棺木里的人是听不见的。


—他死时,尚还年轻。


他死时二十四,正巧两轮圆满,本该是成家立业的年龄。


陆光在山上看着,他离得很远,但他能闻到战场的味道。那是洗刷不掉的,厚重的铁锈味。


“你节哀。”老住持对他说。


节什么,又哀谁。他茫然地环顾四周,青铜钟立于院落中央,老树投斑驳剪影。树下一口鸦青色的棺,棺里横着一截生死。他在碧蓝天空下头晕目眩,似万重山中涸辙一尾鱼。


又似他初次见佛,空荡荡的佛堂里只有月光照下来,把人影拖得很长,像墓碑一样沉重,压得他不得回头。


他抬头,那是佛的双眼,满含慈悲。眉弯弯地像柳叶,眼睛细而长,耳垂宽而厚,脸颊丰润,神情悲悯含笑。他趺坐结印微笑,俯看着来人,衣带也如流云般逼真细腻,层层堆叠。


他进了这山寺之后,便被托付给了寺里的老住持。老住持智慧圆满,德高望重,待他也不薄,他对住持颇为敬重。老住持并不劝他出世,只是教他一些俗世的道理,闲暇时为他讲一讲经。


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经史子集早已翻阅过无数遍,兵书策论早已烂熟于心。每日,他便坐在树下,晒晒太阳,发呆或者看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全部明白了。老住持只是轻抚他的发顶,对他说,这世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要亲自在里面走一遭,才会明白。


老住持又对他说,你的一头白发并不是不祥,只是尘缘未了,什么时候你明白了,就会有大造化。


那个时候他不懂,但他现在明白了。


“再去见他一面吧。”老住持递给他一枚铃铛。


脆生生的铃声响起,陆光只突然觉得天旋地转,醒来时已经在三途河畔,身旁是一望无际开到荼靡的彼岸花。他一路闯过鬼差的拦截,到了阎罗殿前。


阎罗王脚下枯骨成山,手边的生死册高高得堆砌着,人世间功德罪过,桩桩件件都写在这薄薄的纸上,一生命途多舛或是平安顺遂,都在这三言两语诉尽了。


陆光说,他要找一个人。


阎罗王说他要找的人已经在殿前听过审判,偿尽生前罪业,此时应该要前往彼岸了。


陆光说要见他一面。


阎罗王瞧了瞧他手中的铃铛,给了他一张面具。


你去送他一程吧,阎罗王说,但你见到他的时候不能让他看到你的样子,也不能说话。


为什么,陆光问。


因为三途川弱水不浮鸿毛,唯有在阎罗殿前将罪业一一清点,无牵无挂之人才可渡过,若是让他听到故人的声音,对此世有了眷恋,心是很沉重的东西,他会再也无法渡过彼岸。


陆光在鬼差的带领下来到了三途川,他走上渡船拿起船桨,等待故人到来。


程小时上船的时候绊了一下,他对陆光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陆光没有动,程小时认不出他,只以为陆光是要问他讨路费,他挠了挠头,解释说自己的钱已经全都给了拦路的小鬼。


陆光用桨轻轻点岸,船开始渡他们前往彼岸。


“我们要去哪儿?”程小时问他,“阎罗王不肯告诉我。”


陆光不说话。


“我的一位故人曾经对我说,佛会护佑我前往极乐世界。”程小时的眼睛中浮现出一丝怀念。


会的。


“可惜我还有未了的心愿。”程小时又说,“我还有事没告诉他。”


他明白的。


“我还和他有约,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他记得的。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程小时转过来笑着对他说,“这是你们这儿的规矩?”


依旧没有回答,程小时丝毫不觉得意外。陆光低头看,河水倒映出程小时生前的回忆,他看到战场上的刀光剑影,看到从小和程小时一起长大的乔苓,看到喧闹的烟火集会,看到程小时的亲人,朋友……


他也看到了自己,很多很多的自己,他在山寺里初次遇见程小时的样子,他被程小时拉着在城里转圈的样子,他提着花灯看程小时试剑的样子,他在月下对程小时许下承诺的样子。


“你替我看一看那个没有杀戮也没有战争的世界。”


“好。”陆光看到他自己说。


船每往前走一步,程小时就变得越年轻一些,记忆从他的身上剥落,又被流水冲走,等他们即将到达彼岸的时候,程小时又变回了那个少年的模样,那是陆光第一次见到程小时的时候。那日大雨,在暴雨中,有一人撑着伞冒雨赶来,伞面被风吹打地左右歪斜,他被打得狼狈不堪,却还是折回去为陆光取来一把伞。


最后一段路,船走得很慢很慢,但它最后仍是停下了,程小时说,他该走了。


前面是极乐世界吗,他问。


陆光点头。


谢谢你。


在前往彼岸之前,程小时最后对陆光说。他一路向前,往事一笔勾销,无论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回忆,还是温和美好的过往,无论是血流成河的硝烟战场,还是姹紫嫣红的故地阳春,都不能再束缚他的脚步。


陆光的内心剧震,他还有话想对程小时说,三途河畔游荡的亡魂像藤蔓般缠绕着他,魅惑般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声诱导着。


叫住他,叫他的名字,此刻你出声叫他,他就会为你停下来。


陆光最终还是没有叫他,程小时也始终没有回头。陆光于是明白了,他们此生的缘分尽了,他尘缘已了。


陆光一场大梦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身处那处佛堂,香火袅袅得烧,青丝袅袅得绕。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世沧海一粟,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佛不仁,也至仁。


老住持问他,你明白了没有。


陆光点头。


从此佛堂里燃起一盏久久不灭的长明灯,直到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了战争,杀戮与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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