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来生愿

#一个本来想在清明发的摸鱼小故事


#1w




1.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来往的行人都叫我“孟婆”。我最初的记忆,是从到这河边开始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递给我一碗汤,我乖乖喝下,醒来,老婆婆对我说,从此我便是新的孟婆。


等我送走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行人之后,第一万名过客,便是下一任孟婆。


老婆婆说完,朝着我身后的方向离去了。我心中了然,那也将是我的归宿。


是世间绝大部分人的归宿。



2.


孟婆这份工作,做起来着实索然无味——不过是站在桥头,让每一位要经过此处的路人喝上一碗汤,实在无甚新鲜事。汤被他们叫做孟婆汤,其实我觉得不该叫这名。汤不是我们孟婆做的,而是地府里的膳房用三途川之水煮的。一碗,前尘往事尽忘。


地府里没有日夜之分,我也不知已过去多少时辰。我只记得一个一个行人从我面前走过,心里的数字也一个一个减少。


来到我面前的绝大部分都是尘土间的平凡人。他们性格各有不同,有沉默寡言的,有口若悬河的,有脾气暴躁的,有温和柔顺的。便是见到我,有的人觉得要解脱了,拿了一碗汤,朝我道谢。有的人好似还有放不下的事或人,便不愿再喝汤,只站在一旁同我絮叨。


我的身边,便有这样一位千般不愿的男子。那是我接待的第一百位客人,名为董易,呆在我身边已经很久,久到送汤的鬼差都认识他。每次来送汤时,都要同他开玩笑,说你等的女人啊,不会再来了。


男人脾气好,不同他们计较,只说他与他的妻子约定好,要同一天投胎。他们下辈子,还要做夫妻的。


我第一次听这话,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喝了孟婆汤,投了胎,谁也不认识谁,如何能再续前缘?这世间芸芸众生,他们凭什么记得。


听第三十遍的时候,我觉得这人吵得我甚烦。第五十遍的时候,习以为常。第八十遍的时候,突然觉得,有这样的一位夫君,他在世时,他的妻子一定很幸福。


他不常与我搭话,偶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递给他一碗汤,他又倒回桶里。


“我还没有等到她,我不喝。”


这人看上去温和,性子却实在固执,连牛头马面都拿他毫无办法。他与我说,若是不愿喝孟婆汤,就会被带去那八殿受罚。如果还能活着,便能重回这奈何桥旁。


罢了。我长叹一声,又有点心疼,又有点羡慕他那位夫人。他若想等,就让他等吧。



3.


面前这两位,便是我须送走的最后两名行人。从我做孟婆这么久的见闻来看,这一起来的,多半生前感情甚笃,死后一处长眠,投胎也是要一起投的。我一下有些犯了难,毕竟这两位,有一位要代替我做那下一任孟婆。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人均是青年才俊,着实可惜。无外伤,唇色无异常,也没有七窍流血,我一下辨不出他们是因何而死。更奇异的是,走在前面的那一位,看面相不过二十出头,竟是一头白发如雪。


过鬼门关来这儿喝孟婆汤的,不单单是尘土间的平凡人,神仙精怪也有。比起魂飞魄散,其实轮回转世才是最好的,只是这神仙精怪罕见,寿命又极长,所以我也未能见着几个。想来这白衣白发之人,便是其中之一。


我很有礼貌地盛了一碗汤,问他们:“你们两位,谁要先喝这一碗?”


“这谁先喝,谁后喝,有什么讲究吗?”黑发的那位颇有些好奇地问。


“自然是有的。”我顿了顿,心中斟酌该如何用词,“这先喝的,便可以先去投胎,这后喝的,要在此处留上一段时日。”


“那无妨。”黑发男子道,“不一起投胎也无所谓,我们自然有法子再续前缘。”


白发男子似是有些无奈,轻轻叹了一声。


“此话怎讲?”我被这番话勾起了兴趣。


“这位姐姐,不知你可有兴趣听一听我们的故事?”黑发男子笑道,“听了,你便知道了。”


一听这话,我心下了然,这是又要开始絮叨了。凡在世间有所执念者,喝这孟婆汤之前,总是免不了絮絮叨叨一番。


也罢。


轮回终要过,一碗了前缘。






4.


三月三,祭山神。


祈祷谷物丰收,驱赶妖魔鬼怪,祈求身体康健。


“这山里的精怪神仙那么多,你们祭的是哪一位?”


程小时在山林间行走,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砸得睁不开眼。那时,他往上山的石阶奔跑,对方往山下而来。


那是个打着白色油纸伞的青年——身着白衣,一头白发,蓝色的发带颇为显眼。不知是对方装扮过于扎眼样貌出众,还是程小时本就厚脸皮,他竟然在错身的一瞬间一把拉住青年问:我能蹭一下你的伞吗?


如此,才有了并肩前行闲聊的开始。


“你还没答我呢,你们祭的是哪一位?”


“山神。”


“庙里供奉的呢?”


“山神。”


这个人似乎不太会聊天。程小时拿着他的伞如是想到。


“前方便是神庙,雨太大,天色已晚,你不妨在此处留一宿,天明以后再下山。”


青年指着不远处露出一小半白色的山寺说道。


“那便是这儿的山神庙?”程小时好奇问道。


青年颔首。


雨势渐大,油纸伞作用甚微,穿过山寺拾阶而上时,两人衣衫尽湿。


“你并非山脚下的村民,为何此时出现在这里?”青年问道。


“我搬来此处不久,听说这个村子祭山神的祭典就在这几天,刚好可以赶上。”


青年领着程小时绕到神庙后方,推开一扇窄窄的门,收起伞,侧身示意他进去。程小时也不客气,脱掉外衣扔在一旁,春寒料峭,山里的夜晚仍有些冷意,程小时打了个喷嚏,又抓了一把还在滴水的头发,往一旁投去求助的可怜眼神。


对方稍显冷淡,并不回应,甩了一下滴水的油纸伞,这才指着房间旁边的木柜缓缓道,“里面有干净的衣服和帕子,你用完晾起来。”


程小时满眼感激,又想起自己实在失礼,走了那么长一段路也没问好心人的名字。


“陆光。”


“陆光,你是这神庙里的……?”


“你可以理解为传达神明旨意的人。”


程小时虽然觉得这说法古怪,但也不便多问,说不定有什么隐情之类。他打开木柜,干燥的松木气息隐隐散发,里面是堆叠整齐的薄被,枕头一类,似乎是专门为客人准备的房间。


“明天是祭典的第一天,你会下山吗?”程小时抽出干燥的汗巾,顶在头上问。


“大概会下去一会儿。”陆光回道。他似乎并不在乎身上湿哒哒,依旧靠着门边,手里提着伞,伞的顶端轻敲着地上被雨沾湿的石板。


“那你不如和我一起下山。”


“我晚上才会下去。你白天没其他事了吗?”


“我人生地不熟,刚好你可以告诉我一些这里的风俗什么的。”


陆光点头,不知是答应他参加祭典还是聊风土人情。他跨出房间,抬手关上门之前说道,“早些休息。”


程小时并没有真切看到陆光关门,只觉他抬手的同时,房间角落里的纸灯笼竟然亮了。


门外不知为何,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程小时蹲在角落研究起那盏纸灯笼,很普通的宣纸上绘着淡色的花草,里面也只是普通的灯草芯,焰色的烛火被狂风暴雨震得飘摇,忽明忽暗。



5.


第二天一早,程小时是被阳光刺醒的。眼看外面天光大亮,他也不好意思再赖床,赶忙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和鞋子。


昨夜大雨,来时匆忙,程小时没注意留心周围的环境。而今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穿透参天古木,毫不客气地砸在半湿的青石板上。程小时这才发现,庙后这个不大的院子靠着山崖,远远可见好大一片浓荫,郁郁葱葱全长在高耸的巍峨上。


“这里就你一个人?”程小时凑到陆光旁边问。


“嗯。”陆光递给他扫把。


程小时稍显疑惑,风乍起,吹动一地因大雨堆积的枯枝败叶,程小时啊的一声,表示明白了。


许是祭典即将开始的缘故,陆光今天似乎特别忙碌。程小时扫完院子,又忙不迭跑到正殿帮陆光整理祈福的牌子。


大部分上来的村民都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程小时甚是好奇。


“非说不可的话,就是今年雨水充足,估计是个大大的丰收年,都是这座山上神明的功劳啊。”一位老人家笑眯眯,额头一圈皱纹很是慈祥。


“如此,我搬到这座村子当真是幸运。”程小时会说话,性子又好,很快便和来参拜的村民打成一片。


陆光正忙着和祭典的负责人站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态度显得颇为冷淡。而那高大男人的姿态有些卑微,略略弯着腰,似是有所请求。


“那是谁?”程小时悄悄拉过刚才的老人,轻声问道。


“那是我们村长哦,这次祭典的负责人,大概是想让陆大人下山帮忙主持什么的。”


“陆光不愿意吗?”程小时疑惑道。


“这位大人不太爱理人,平日也不太下山,若不是灵验,他这里啊,估计早就没人来了。”老人说到这儿,似是不太满意般,语气微妙。


程小时站在矮矮的凳子上,踮起脚,一边往高处绑红绳,一边偷瞄那边两人的谈话。只见那村长又说了许久,陆光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远处的山峦。似是注意到了程小时的目光,陆光的眼神往他那里飘了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对撞。


程小时一时之间竟没回过神来,愣是盯着陆光清澈的眼睛看了片刻,直到陆光皱起眉,眨了一下眼。


程小时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又想掩饰一番,踮起的脚一时没站稳,整个人向后倒去,惯性挥动的手想抓住些什么,结果挂着祈福牌子的架子哗啦啦地随着他倒地,全砸在他身上。


一声哀鸣回荡青山间,却博得陆光浅浅的一笑——这是程小时倒地之后唯一的想法。


6.


陆光确实挺冷淡的。


短短一天,程小时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非说哪里不好的话。


“你怎么对信客都这么冷淡?”


时近夕阳落山,程小时端着碗,问坐在他一旁的陆光。碗里的饭菜尚且飘着热气,两个人坐在古树下,几片叶子悠哉悠哉地飘到发顶,绿得泛油光。


“若我不是神旨意的传递者,他们也不会理睬我。”陆光答道。


“也不能这么说吧,我看这些村民态度虔诚,皆为良善之人啊。”


“人心难测。”陆光摇头,轻声道,“今天他们能为风调雨顺供奉我,明天便能为大旱蝗灾拆了我这神庙。”


程小时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坐在树下举起扇子扇起风来。一只肥硕的蚊子在他眼前嗡鸣,程小时往上扇,蚊子就往下,他往左,蚊子就往右。不管东西南北中,总能找到地方落嘴。


“别扇了,准备下山吧。”陆光双手撑住地面,站起身来。


“得嘞。”程小时放下扇子,一抬眼,便见那空中的半弦月正缺着,光线黯淡,似是触手便能捞到。陆光漆黑的眼眸流光溢彩,竟是比那空中的星还要璀璨几分。


就算冷淡些,也完全可以谅解,程小时看着那张昳丽又慵懒的脸如是想到。他赶忙冲回昨晚的房间,换上自己的衣服,这才跟着陆光往山下走去。


夜幕四合,满街辉煌,灯山重叠,人潮滚滚。热闹的祭典已行至后半段,程小时兴趣不减,仍是拉着陆光东瞧瞧,西看看,在卖酒的摊子前一小杯一小杯地试着据说是今年新谷子酿的酒。香味不浓郁,味道不知如何,陆光只喝了一口便皱起眉来。程小时一侧头,看中旁边摊子上的一个狐狸面具。


他拉住陆光,将面具扣到陆光的脸上。


陆光伸手揭开狐狸面具:“你做什么?”


“就很适合你。”


程小时手里还拿着酒杯,欣赏着月光下陆光瓷白的脸——和画着红色猫须的狐狸面具可不是绝配?


陆光倒也不拒绝,随手将面具扣在头上固定,又低声说道,“这酒,味道不可。”


程小时点头附和,“但是我们都试了三个摊位了,也没遇见合你心意的。”


陆光掏出钱币,买了一桶方才抱怨不好喝的酒,程小时不明所以。


“你家在何处?”陆光问。


“离这里不远。”程小时回道。


那是个不大的院子,似乎确实搬来得匆忙,杂草还未清除干净,胡乱堆着的杂物占据了一半的空间。陆光将酒桶放在一张破旧的石桌上,挥袖抹了抹积着薄灰的石凳,随后坐了上去。


“你是要请我喝这味道奇怪的酒吗?”程小时却是大大咧咧,袍子上脏了一大片。


只见陆光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木桶上画下几个程小时不认识的符号。待他收回手指时,那密封得严实的酒桶竟然从桶身和盖子的接合处溢出酒来,香气由淡雅向浓烈渐次变化。开始时如竹般清雅,中间又如松木般醇厚,而后程小时又否定了前面两种香气——这分明是浓郁的梅子香。


月明星稀,酒香浮动,那溢出的酒恍如无尽的溪流,湿了一地也不见停止。程小时翻出碟子,就着月光当下酒菜,喝了好一会儿。


最后程小时意识不清地捏着碟子晃呀晃,那碟子里半浅的酒荡着月光,重重叠叠令人眼晕。


“这怎么还是满的?”


旁边没喝几口的陆光清醒得很,看着程小时大着舌头胡话了半天,竟然扔了手里的浅口碟,趴在酒桶上。


“这个木桶,送你了。”


程小时喝得迷糊,只见陆光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里面像是盛着满满一泓月光。



7.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程小时日日往山上跑,有时带着些山下的吃食,有时抱着路过农地现买的西瓜,或者在半山的溪流里汲半个竹筒的水,零零碎碎全往陆光那送去。


自祭典后,山寺里冷清了不少,每日进山的信客寥寥无几,陆光也因此清闲得很,大部分时候在藏书的楼阁里看书,在门口的石阶上晒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程小时的各种问题。


程小时早已习惯了陆光的冷淡性格,他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就算陆光不理他,也能自己找出一番乐趣来。


这日阳光正好,陆光正靠着窗棂看书,远处黛青色山峦起伏,午后的风混着草木香哗啦啦地翻动他手里的书,宽大的袖子被吹得翻飞鼓涨。


“陆光,你这梅子树上可以摘果子了。”


陆光顺着程小时的声音望去,崖边一棵梅子树很是高大,高度几乎与三层的阁楼持平,青黄混杂的梅子挂满树枝。程小时就站在枝杈间,对着陆光奋力挥舞双手。


“你这里也太古怪了,这个季节梅子竟然成熟了。明明半山腰的桃花还开着呢。”


“可能山神喜欢梅子和桃花。”


“陆光,你这里有酿梅子酒的罐子吗?”程小时从繁茂的树枝间探出头来,“我帮你摘梅子吧。”


陆光叹了口气,去院子里搬出陶罐,又取出几个竹筐。


“你扔吧,我接着。”陆光话音未落,一整串梅子便砸到他的头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串肆意的笑声。


“程小时,你。”陆光木着表情,仰头去看那道树梢间的身影,最后只轻叹一声,“幼稚。”


直到几个竹罐都装满,陆光喊了停,程小时依然有些意犹未尽,又摘几个握在手里之后,这才扶着树干,准备从梅树上下来。


“你当心些。”


“小爷我功夫好着呢。”程小时笑笑,不管不顾地便往下跳去。确实是身如飞鸿,姿态飘逸,落地也颇为潇洒,除了落地后没站稳,摔到陆光身上之外,其余当真完美。


陆光只觉猝不及防,不知不觉就被连累,还被人扑到地上。


“我这算亵渎神明吗?”程小时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笑道。


陆光不说话,只用手推他,示意他赶快起来。程小时的长发尾梢扫过脸庞,痒得让陆光的心也如海浪翻涌。


一个下午过去,两个人洗干净梅子,掰碎糖块,混着烧酒装罐,直至月亮升起才算结束。


“可惜这梅子酒还得等两三年才能喝上。”


程小时封起最后一罐,不无遗憾地说道。


两人此时正坐在梅子树下赏月,陆光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瓷碗,先是往碗里放了一颗压扁的梅子,又添了少量烧酒没过梅子,青白相间,颜色甚为好看。


程小时见陆光咬破手指,按上次之法画了几个符号,那碗里的梅子便肉眼可见地快速变成黄色,那白瓷碗里浅浅的酒液,缓慢上溢,直至香气涌动风中。


程小时惊叹,接过陆光手里的碗,仔细嗅了一番,浓郁的香味和珍藏数年的全无分别。


“山里岁月长,权当消遣。”陆光靠着粗壮的树干道。


程小时举起白瓷碗,角度正好在上弦月的下方,程小时错觉那错失的月亮被困在了碗里,配上身着白衣端坐的陆光,宛如一副构图绝妙的画作。月光柔和如绸缎,穿过梅子树的枝桠,碎玉一般,浅浅地镀在陆光的白发上,清冷又温柔。


程小时浅抿了一口酒,几乎被朦胧香甜的月光直接灌醉。以至当他捧起面前人的脸庞亲吻时,还以为是在梦中。


“也不怕神明降罪。”陆光没有动,仿佛那个吻当真如梦般轻盈。


“你不就是神明吗?”程小时低笑,“这下,该算我亵渎神明吧。”


山林寂静,有风,有月光,有酒香混着草木的气息在空中浮动。星点萤火飘荡而上,一点点幽绿明灭,停在他们身边。


原来神明也会脸红。


程小时如是想到。



8.


四季流转,程小时才赏完红枫,似乎转眼间便大雪封山,远眺而去,起伏的山峦俱是皑皑白雪。


程小时往藏书阁里去,陆光居然不在,他稍显惊奇。往日这时候,由于大雪封山,几乎没有上山祈福的村民,陆光应该是待在这看书午睡。他绕到正殿,依然没有,便只能顺着石阶往下寻找。


陆光站在石阶上,由于背对看不清表情,站在他对面的人似乎在生气,却又不敢高语,只是涨红了一张脸。陆光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对方瞬间恼怒,拂袖而去。


“那不是村长吗?”程小时靠近陆光,“你们在吵什么?”


“他问明年是否能如今年一般丰收,我说明年会有大旱,他便想请求神明插手,降雨。”


“降雨之后风调雨顺,不好吗?”


“神明并非无所不能,而且须得有所为有所不为。风调雨顺不是人的祈祷感动了神明,而是自然规律,无论神、人都需敬重自然的力量。神明的作用不过推波助澜。”


“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程小时若有所悟。


开春之后,程小时见识到了何为神明的预言。


惊蛰已过半月,丁点雨水未降,往年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时节,竟是烈日曝晒,河塘干旱,土地龟裂。


虔诚的人跪拜山神,祈求耕种的第一场雨,然神明仿若消失般,一点回应也无,任由那些珍贵的贡品在干燥的空气中落满灰尘。


谣言四起,山上那位神明已为恶鬼吞噬,而恶鬼正欲彻底摧毁他们的村子。程小时忧心忡忡,在山崖上找到了陆光。


“不能这样下去了,没有雨水,今年会饿死很多人。”


陆光有些奇怪:“你并不靠耕种为生,何必管这么多。”


“那些人如此诚心地相信你能庇佑他们。”程小时轻叹。


“十年风调雨顺,如今不过几个月干旱,再正常不过。甚至可以算得上国泰民安。”


“但……”


“程小时。”陆光轻声道,让他往天空中看,“我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若天降雨,我能增大雨量,若烈日过猛,我只能稍加遮挡。”


“如今不就是需要稍加遮挡的时候吗?”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只是觉得,纵然自然规律不可违背,总还有自救的方法。”程小时恳切道,“虽然不能翻手为云覆手雨,但总有一点其他的方法吧。”


陆光沉默了片刻,“你往山脚下,靠近山路旁那条小溪,是从这里流下去的。我可以增大它的水量。”


“真的吗!”程小时眼前一亮。


“你们现在透支的是这座山的命脉。”陆光说道,“水量有限,但人的贪欲无极。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9.


一夜之间,小溪从涓涓细流暴涨如雨后瀑布。村民引水往山下去,又修了许多灌溉小道,终于赶上春种的尾巴。


村里一片欢天喜地,载歌载舞。纵是如此,山上供奉的神明依旧被称作恶鬼,村长带头提议驱赶,请回神明。程小时说那条小溪便是神明的手笔,然没有人相信,毕竟神明若真垂怜,早就该降雨大地,而不是让他们耗尽财力人力修筑水道。


久而久之,山上的神庙被人侵占,不能继续供奉恶鬼的说法深入人心。


程小时每天往山上跑,围着陆光转,让他赶紧想想办法,陆光倒是淡定得很,全然不在乎那些贡品。


“不是贡品的问题。”程小时难得严肃,“我担心他们以后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例如?我和你提过,风调雨顺他们能敬畏我,大旱蝗灾便能拆了我的神庙。”


“我以为说明引水出自你手,便能改变他们的想法。”


“人一旦失了敬畏,便会自我膨胀。”


“然后呢?”


“然后。”陆光轻叹一声,“神明不足为敬,甚至,自然规律也不足为敬。”


“人心总不至于险恶至此。”


“拭目以待吧。”


程小时没有想到,陆光的预言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起因是那条变成瀑布的小溪,两个月后,水量每日递减,村子引水量不足,灌溉时断时续,土地干旱问题未解决,甚至山脚附近的草木也开始枯萎。不知谁先起的头,说山上恶鬼截断了水流,只需降伏恶鬼方能降雨。村子年长一辈和村长竭力赞成,年轻的村民更是陷入仇恨的兴奋和癫狂之中,全然不顾一旁声嘶力竭的程小时。


三天之后,月圆之夜,众人点燃火把,往山上的神庙走去。程小时不顾天黑路险,抄了小路上山,脚下皆是蜿蜒着往上的火光。


“陆光!”程小时跑着上山,满头大汗,村中众人已然在他身后不远。他拉住陆光的手,焦急地说,“快离开,他们要放火烧了这座山神庙。”


“你来这里做什么?”陆光的声音里带着一些罕见的讶异和焦急。


“我来带你走啊。”


“我走不了。”陆光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这座山里的神明。”


“所以要跑不是更容易吗!”


“神靠人类的信仰为生,也会为人的信仰所束缚。山下的人,已经不再相信我了。”


程小时不懂,但身后逼近的火光令他心慌。冲天的黑烟直上苍冕,沉沉郁郁如火栗焦灼下的炭。


如今月光清冷,春日的晚风带着寒意,吹动发梢,程小时和陆光站在小院中,四周已然火光环伺。


“你快对我许个愿。”陆光反握住程小时的手。


“什么愿?”程小时问。


“说你想离开这里,活下去。”


“那我就许愿和你一起走。”程小时紧紧拉住陆光的手不放,“你不能留在这里。”


火光摇曳。


陆光摇头,“我是这里的山神,得到了自然馈赠的能力,保护它,与它共存亡是我的责任。”


“陆光!”


“程小时,许愿。”哪怕是现在这般危急的情况,陆光的脸上依然不见慌乱。“我的神力所剩无几,只能保你三十年平安。你快些许愿,我就能把神力赠予你。”


火光冲天而上,空气焦灼,火势已然逼近。


“陆光,换一个吧。”程小时平静地笑笑,“我独自迁居到此地,本就是因为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好不容易遇上个你,如今你要离开了,还想让我拿着你给的命活下去么?”


陆光看着程小时,不发一言。空气碎成一片又一片,在月光下折射出火焰的光芒。


“你想换便换。只是我如今神力不足,大的事,恐怕办不成。”


“既然如此,那我不妨许愿,你我来世再续前缘。不,不止来世,生生世世。”程小时思忖一番,神色温柔,“咱们才见过多久啊,你不会已经腻了吧?我可还没腻呢。”


“好。”陆光从衣袖里拔出锋利的小刀,面不改色地划破手腕,鲜血喷涌而出,竟是化作一条细绳的模样,绕在了程小时的腕间。程小时接过小刀,照陆光的动作做过一遍后,以一种决绝的气势揪住陆光的衣领,将人拉至眼前。


一个轻吻,如蝶振翅,荡起涟漪。火光伴随繁星流动,永恒闪烁。他们距离不过咫尺,陆光能听见程小时那颗烈烈燃烧的心脏,永远鲜活,永不止息。


“一命换轮回,生生世世。”


一丝决绝的声音于火光中消散。



10.


程小时举起那碗孟婆汤的时候,我看见了他手腕上的那抹红。


系上这神力化作的红绳,便能生生世世再相见。


那碗离开嘴边时,程小时也如同所有要过桥的人一般,目光呆滞,双眼无神。我只见他最后看了陆光一眼,随后便在雾中隐去了身形。


“怎么让他先走了?”我说着,为陆光盛起一碗孟婆汤。


“他说他下辈子要比我早出生,让我喊他哥。”陆光颇有些无奈道。


我笑笑,“你喝了这碗汤,便会忘记前尘往事,不知从何处来,只知到何处去。须得送走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行人,才能去转世投胎。”


“我明白。”


我见他是个脑子清明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正欲让他喝汤,余光中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那位是……”陆光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个男人。


“一位不肯转世投胎的行人。八殿之刑都受过了,牛头马面都拿他没办法。你只需看着他,别让他跑到尘世间就好。”


“他停留在此处,是在等人吗?”


我点点头,“在等他的妻子。”


我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那人,你那妻子就如此之好,让你甘愿受八殿之苦?那人看着我,笑得很温柔,温柔中带着怀念。他说,她是他见过最聪慧最好看的女子。


他还说过很多他与他夫人的事,从相识,相知,相许,成亲,有孕,育儿,到两人天人永隔,到他身亡。


他嘴里说着世上最残忍的生离死别,眼里却是化不开的柔情。只有提到夫人的离世时,才稍有波动。


我让陆光喝下孟婆汤,自己走到那人面前。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马上就要去投胎了。”我故作轻松,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涩,“到时候,陆光会陪着你的。”


他看了我很久,最后笑了笑,摇摇头,“不用。我的心上人,我的妻子,马上就要来了。”


我心中诧异,他既非大罗神仙,也非十殿阎王,如何知道妻子要来寻他?但看他一副笃定的样子,我也说不出不好听的话。


“你去忙吧。”他说,“我待会儿跟我夫人一起去找你。”


我在心里白了他一眼。


陆光喝下孟婆汤,忘却了前尘往事。我将那番九千九百九十九的说辞又与他讲了一遍后,便准备离开。


只可惜没来得及见那人的妻子一面,我心中暗叹。



11.

三途川其实很漂亮,它像是给予死者的一场盛大幻梦,处处飘荡着流樱飞桃,粉白和幽紫笼罩天地。路上并不是平坦的青石板,而是干涸的泥巴,铺陈着花瓣委地的香气。


风一吹过,视野就被摇曳得模糊起来,朦朦胧胧一片荧光,从草丛里冒出。


不远处的河面上浮着河灯,摇摇晃晃醉醉醒醒,让我恍然生出醉后不知天在水的错觉,心似乎也融在波光粼粼的湖水里,伸手就可触及已经成为鬼魂的人。


程小时就走在我前方不远处,手腕上的红绳散发着荧荧的光。他的步伐很轻快,因为他知道,有缘人生生世世总会相见。


希望他们下辈子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不停回头望。董易那个傻子,不是说他的妻子马上就到了么,怎么还不见人影,莫不是被人给骗了。我想着想着着急起来,他再不来,我可要走了。


或许是听见了我的心声,在那棵最高的树底下,出现了一个身影。风一过,纷纷扬扬的繁花就落下了,追逐在他的身后,然后慢悠悠地打着转乱晃。他慢慢地晃过来,我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快点。


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我听见他哑着嗓子对我说了一句话,声音不高,断断续续的。


他说:“姗姗,我们回家。”




—————

下一次更新就是程宝的生日啦


由于准备发的生贺文都是HE,此时不刀更待何时,但个人感觉,这篇不算BE


其实这篇的主cp是董易×徐姗姗,程光xql只是工具人哒(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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