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流连忘返处

#两个陌生人的一日旅行,小提琴手时×物理学家光(其实不重要)


#1w+








光线看起来美味可口。


陆光从睡梦中睁开眼,房间里的光线不同寻常,似乎可以吞食下肚。蜂蜜色,茶色,太妃糖色。阳光通过紧闭的窗户缝隙斜落在床上,沿着他高山低谷般的身体线条蜿蜒起伏。


头顶的天花板绘着云彩苍穹,古怪奇异的鸟儿,还有蓝翠相间金红交织的神话生物。陆光掀开被子,悬在床沿的双腿惹得弹簧吱嘎作响。他打开百叶窗探身窗外,在日光照耀下眯着双眼打量。


世界在眼前铺陈开来,高塔圆顶,钟楼屋瓦,河流穿行而过,天空夺人炫目,似乎只要张开双手就能纵身翱翔。


“早上好。”


陆光循着音源转过脑袋。年轻男人的窗户紧靠着陆光的窗户,他探出身子,皮肤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头发也被镀了一层小麦色。他们对视良久,两人都把胳膊搁在窗台上。这堪称绝妙的对称,俨然艺术作品里精心设计的构图。


陆光回过神来,一声“早上好”总算姗姗来迟,带着睡意的嗓音显得有些慵懒。


“真是个好天气。”隔壁的男人又说话了,“参观博物馆和教堂就太浪费了。”


“应该到城里闲逛才对。”他接着说,“散散步,吃点东西之类的。”


陆光的视线离开远处的钟楼,落到旁边这个咧着嘴角的男人身上。陆光只能赞同他的话——这是个闲庭信步的好天气。


“我叫程小时。”男人自报姓名。


我知道你,陆光本来想这么说。但他斟酌了一下,最后只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昨天晚餐的时候我见过你。”程小时说着,脸上浮现一抹得意的微笑。


烈日当空,这是只属于伊比利亚半岛的阳光。逗留在酒店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程小时的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我们……”他拖着尾音思考,“待会儿早餐见?”


程小时看着陆光,陆光也迎上他的目光点点头。




陆光换好衣服下楼,早晨的餐厅几乎空无一人。两位年长女士坐在一张双人桌旁,无心社交的意思显而易见。当陆光进来的时候,她们的脑袋凑在了一起,目光在新来的人身上聚焦。虽然这里常常有往来的游客,东方的面孔到底还是有些稀奇。餐厅本就给人压抑之感,天花板正中的黄铜吊灯无精打采地吐着幽光,饰有流苏的小台灯不胜枚举,对一间摩尔风格的房间来讲过于花哨和英伦了。墨绿色墙纸上繁复的图案或许一度曾是金色,总之给人的印象就是阴郁。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陆光从被注视的窘境中拉了出来,程小时在餐厅的角落找好位置,对陆光招了招手。


酒店提供的自助早餐十分丰富,有常见的面包,煎饼,土豆,火腿之类,也有当地的特色餐点。陆光取了一块羊角面包和一杯热咖啡,如果有事不得不出远门,他一般都会选择这些永远不会令他不习惯的食物。程小时却比陆光大胆得多,他选择的火腿蛋松饼和水果肉桂粥,正是这里最具特色的两样早餐。


长辈曾经教导过陆光食不言,但显然程小时并不是这一规则的执行者。他把自己陷入天鹅绒垫褥的椅子里,一边品尝肉桂粥,一边发出满足的感叹,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辞。


“你能听懂他们说话吗?”程小时放下勺子,对陆光眨了眨眼。


陆光摇头。他只能听懂极小一部分西班牙语,会说的大概只有“你好”和“谢谢”。


“我也听不懂。”程小时扬起眉毛将头后仰,他的话使陆光愣怔了一瞬,程小时表面上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内里却和陆光一样,是个偶然停驻在巴塞罗那的异乡人。


“我猜你不是来这里旅游的。”程小时说。


陆光放下手中的咖啡,撩起眼皮看向对面的程小时。


“感觉而已。”程小时把手搭在椅背上。


陆光确实不是来这里旅游观光的,若不是巴塞罗那有一场推脱不得的学术会议,他倒更愿意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睡午觉。偶尔金黄色的光波溢进玻璃窗,他的梦似乎也变成童话式的金黄,《星期日午后的大碗岛》里斜靠在草地上幻想的绅士,还有鲍罗丁在音乐中展现的那种广阔,让他仿佛仰卧在草原的大摇篮上,有种柔和而奢侈的安全感。


“你一个人来的?”


陆光点头。


“我们随便走走吗?”落地窗外的阳光在程小时眼中熠熠生辉,用阿波罗形容再贴切不过,“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陆光转过头,他庆幸此时窗外有马车沿着石子路咔哒咔哒经过,掩住了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他低头啜饮咖啡,空闲时间,他的确有,但他需要在看书和跟随陌生人闲逛之间做出选择。


陆光思忖片刻,点头表示同意。


程小时喜出望外,心脏也跟着欢腾雀跃起来。他冒然提出邀请,倒也不是因为这座城市多么风雅富贵,只是在遇到陆光之前,他一直陷在一种难耐的冷清里。这个城市不属于他,这里的一切声响都弃他而去。电视广播以及行人的谈话全是陌生的语言,把他囚禁在一座西班牙语的监狱里无处逃遁。他已经到了悬崖的边缘,前面是一片寂静的虚空,连跳下去都不会有任何的声音和光影。但陆光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事实上,比起闲逛,陆光更喜欢一丝不苟得安排好行程,然后有条不紊一项项完成。他没有拒绝的原因,大抵也和程小时类似,那一声喊他时熟悉的腔调,让他恍惚中忆起故乡的金麦穗和赶车谣。


大街上日光灼灼,程小时穿着一套亚麻衣服,戴着一顶夏日凉帽,他的打扮显然已经和当地人打成一片。陆光则是一件白衬衫搭一条笔挺的长裤,有一种东方人特有的含蓄和内敛。


“跟随鼻子的指引和脚步的方向,这个计划如何?”程小时询问。


“这根本不是一个计划。”陆光说,这一天的帷幕在此刻悄然拉开。


“所以它再好不过。”喜悦在程小时的脸庞浮现,“那我们走吧?”


巴塞罗那,高迪之城,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明珠。他们此时正处于老城区,绕着古罗马人修筑的城墙漫无目的地游荡。灼灼烈日下热浪翻天,灰尘散布,人心也在经年累月的历史沉淀下难掩激动,巴塞罗那拥有一个艺术家的灵魂。


陆光和程小时沿着宽阔的大道往前走,中间是步行街,两边是商店。这里热热闹闹,挤满了小摊贩,小酒铺,小吃摊,还有各路大显身手的艺人。


“西班牙的各大城市,差不多都有这样的大道。”程小时眯起眼睛,感受这里快乐的氛围。


“拉布拉斯大道?”


程小时点头。他曾经在马德里的拉布拉斯大道上走过,但显然没有巴塞罗那好玩。在路上,他们看到一个街头艺人穿着残破不全的盔甲扮演堂吉诃德。他有个夸张的鹰钩鼻,脸颊瘦削,勾画出不悦的轻蔑表情。一群人聚在这位伟大的骑士四周,他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也不动,手里握着长矛,全身挺直,好像在等待桑丘或延误的公车到来。


“我小时候一直很崇拜骑士。”程小时掏了掏口袋,似乎想从里面摸出一些钱,“锄强扶弱,见义勇为之类的。”


“堂吉诃德这种?”陆光停下脚步,往街头艺人的帽子里投进一把钱,那人立刻挥舞起长矛,俨然一副想要行侠仗义的样子。


程小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想说是,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把风车当巨人,把羊群当军队,把装红酒的皮袋当成巨人的脑袋,既荒唐又古怪。


“堂吉诃德这样的人,现实里不会存在。”


“但始终坚持正义的理想主义者是存在的。”陆光开口,偏过头看了程小时一眼。


模仿堂吉诃德的街头艺人接着低声吟咏了几句,然后又恢复一开始显眼又遁世的姿态。


“我到死也得是游侠骑士。”程小时跟着街头艺人说。


陆光有些诧异得看着他,“你听得懂?”


“听不懂。”程小时露出一个笑容,“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句话。”


“你很喜欢《堂吉诃德》?”


“也不算。”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小时候看的,印象比较深。”


其实,并不只是印象比较深而已。不知怎么,“西班牙”这三个字,对年幼的程小时来说,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塞万提斯的笔下,西班牙犹如透着阳光的土制酒,谜一般醉人的混合物,在恍惚中令人心驰目眩。在他长大以后,这种感觉,又被一些硬邦邦的词击中,海明威的《告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毕加索的《格尔尼卡》,西班牙内战,国际纵队之类。两种印象怎么也调和不到一起,也难以相互替代。


程小时和陆光一路往前,一边走一边给艺人们打分,最后一致同意,“最佳创意”颁给了两个和骷髅一起骑自行车的艺人。


拉布拉斯大道的一端抵达地中海边的海港,一路走下去,一直可以走到深蓝色的海水边,耸入云霄的纪念柱上,站着哥伦布的金色雕像。拉布拉斯大道的另一端,就是著名的加泰罗尼亚广场。


他们在广场停下脚步,仰望着一座座高耸在上的雕塑。程小时抬头打量其中一座,它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表现形式。陆光的视线掠过没有遮羞布掩护的另一座雕塑,有些不自在得移开视线。程小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西班牙人从不谈性色变。”程小时指出,“他们就是这么开放自由。”


“还是说,你介意这个?”程小时接着问,“这种情形,在古希腊可能比较普遍。”


陆光摇头,事实恰恰相反。他有些红了脸,并暗自希望程小时把这归咎于毒辣的阳光。


在广场的台阶上,一个年轻人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程小时被他们的音乐声吸引,眼睛里闪起光来。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交响乐团的演出,高高在上的专业乐队竟不是演出的主角,他们只是在伴奏。广场才是大舞台,主角是广场上的每一个人。所有的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又一个舞蹈的圈子,大家齐齐踏着节奏,跳着加泰罗尼亚的传统舞。


陆光对这种舞蹈并不了解,也不喜欢热闹,但他还是不可自拔地被这种舞姿吸引。那不是高技巧的表演,那不是狂欢,而是有节制的,内心欢乐的河流,在慢慢流淌。是加泰罗尼亚地区的质朴百姓,在相互喃喃倾诉他们的乡情,在节奏的默契中,他们彼此认同。陆光情不自禁得上前一步,而程小时早已在圈外学着踩起节奏来。


舞步并不困难,程小时不一会儿便能轻松驾驭,他抓住陆光的手腕,带着他一起进入舞圈。他们的手严丝合缝得扣在一起,无比契合,仿佛生来便该如此。陆光既想把这只手甩开,又希望这只手不要放开他,起码不是现在。他尝试着跟随旁边人的脚步,但他学舞的灵巧可能已经留给了童年。


程小时喜欢看陆光明明不想跳舞却逼着自己陪他跳的样子,那是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有些兴奋,有些想家,有些隐喻的成分。晃动的一瞬间,陆光驱散了他心中覆着的一层异乡人的迷惘。


“我是做音乐的。”程小时说,“贫困交加的艺术家。”


这话有夸张的成分,陆光知道程小时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小提琴手。


“我知道。”他说,“我看过你的演出。”


大剧院里座无虚席,开场曲是亚历山大•鲍罗丁的曲子,柔和温润而细腻,程小时是四重奏乐队的一员,吊灯折射的光线在他脸上飞舞,简直让人没法挪开眼。


程小时有些惊讶的扬起眉。“你喜欢古典乐?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安静。”


“音乐的反义词不是寂静。”


音乐的反义词是噪音,程小时想。这个仅仅和他认识了三个小时的人一定拥有一颗敏锐的心,欣赏音乐,更欣赏寂静。凡是伟大的音乐,莫不令人感到无上的宁静,所以在《2001太空漫游》里,太空人在星际听的音乐,正是巴赫。


“音乐不但鼓动时间,更鼓动我们以更精妙的方式去享受时间。”


“托马斯曼,”程小时说,“很符合你的气质。”


当那双洞察的双眼看向他时,陆光没来得及收回视线,正好撞入其中。目光停在他身上,滞留良久,专注而纯粹。至于程小时在看些什么,陆光并不想猜测。


“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程小时问。


“理论物理。”陆光说,“量子场论。”


“物理学家”程小时凑到陆光面前,“可你不太像一个,呃,书呆子。”


从没有人对陆光这么直截了当,不过程小时就像拥有自然的力量,对他说不简直就像和海浪作斗争。


“刻板印象而已。”陆光说。严肃,单身汉,最好再有一点神经质,这样比较符合大众的认知。但实际并非如此,起码陆光不是这样。


离开酷热难当的广场,他们沿着宽阔的大道散步,微风拂面,吹散了些许暑气。


“你意下如何,”程小时说,“找个地方喝杯咖啡,或者买些葡萄或者冰激淋?与欣赏建筑相比,我更愿意吃,喂饱身体而不是灵魂。”


“享乐主义。”陆光指出。


“现在已经21世纪了。”程小时转过头,“如果你生活在古希腊,一定会是斯多葛主义的中坚力量。”


或许吧,陆光想。西班牙,斯多葛,塞内加,在理性的哲学框架下建立起人的道德自信。可是,思辨的推理和完美的哲学诠释是一回事,可在现实里,理性常常显得如此脆弱,根本无法抵御惊涛骇浪般的生活浊流,也无法约束人无可抑制地涌动着的欲望。


写着《论心灵的安宁》的塞内加,心灵却一刻也无法安宁。这个科尔多瓦人,漂亮得阐述了斯多葛哲学的理论,而他的生命实践,却给他的论述加上了最令人困惑的注脚。


欲望。陆光把这两个字放进嘴里嚼了又嚼。


他们在印有鲜艳条纹的遮阳篷下落座,游人从旁经过,络绎不绝。巴塞罗那的街道安然静谧,整个城市给人感觉平静安宁,但陆光依然有些不自在。冰咖啡一端上来,他就迫不及待地伸手贴上玻璃杯。他并不十分擅长与人相处,如果说程小时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熟悉的过程竟如此顺理成章,好像两人探出窗外之时灵犀已然相通。


遮阳篷下,程小时眺望远处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暗棕的阴影。他似乎深谙简单随和的相处艺术,让陆光也随之轻松自如。没有过多的期望,没有丛生的压力,也不需要处处谨慎小心。


喝完咖啡,他们走上人行道,天气越发炎热,程小时产生一种愉悦的眩晕。巴塞罗那的绝美风景在脚下蔓延开来。大道两侧的建筑被烈日炙烤,红瓦屋顶闪闪发光。他们身后,青铜像静静伫立,程小时用眼神描绘每块肌肉的线条,每条筋腱的走势,几乎按捺不住伸手向前,触碰那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金属。


他们在一家餐厅落座,食物同酒一道呈了上来,冰镇的酒瓶外,凝结的水珠一颗颗滚落桌布。


“我在来这里之前,”程小时说,“不清楚食物能美味到何种地步。细节没有人说起过,这也成为旅行中最美妙的意外之喜。”


这一点陆光是赞同的。蔬菜入口,能尝出阳光充沛的味道,大多数菜肴都十分简单,因为根本不必画蛇添足。用最好的食材烹饪,即便只是加一撮盐调味,也令人回味无穷。


“享乐主义假期,”陆光说着点头示意。


“货真价实。”


酒精是一种危险物质。程小时的注意力回到盘子上,安静地品尝起食物,试图不去盯着那张因咀嚼而动作的唇瓣。


“你来巴塞罗那多久了?”程小时问道,他们已经用完了午餐,安坐原地,啜饮着杯中残酒。


“一周左右。”陆光回答,“参加学术会议,昨天刚刚结束。”


“我也差不多。乐队上个月在法国演出,从巴黎直下南方,又从蒙布利耶上了火车,大部分路程在法国境内,最后却一头扎入地下,变成了地铁。”程小时边说,边摆弄着餐巾,“停下来之后,就说到了。下来是普通的地铁站,没有海关,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等到了出口,才发现已经到了巴塞罗那的街头。”


“虽然巴塞罗那是西班牙的最著名的大城市,但我还是觉得,只是到了巴塞罗那,还没有到西班牙。”


程小时靠向椅背,晃动着细长玻璃杯中残余的酒。他还没看到堂吉诃德的拉曼却荒原,也没有听到西班牙内战枪炮留在山谷里的回声。


“西班牙和法国不同,法国有巴黎这个核心,而西班牙是一盘散沙,各地区之间互不买账。”陆光指出。


“巴黎?”


“我在巴黎高师读了大学。”陆光回答。


“巴黎,”程小时接茬,“那里怎么样?”


陆光一边放下手里的玻璃杯,一边回忆起在巴黎的时光。那时候课业繁忙,他基本过着宿舍教学楼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


“一开始到食堂的时候,我发现法国盛产数学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吃饭时都在想着数学。”陆光努力在脑海里搜刮自己的经历,“后来发现那是鱼(poisson)而不是泊松(Poisson)”


程小时笑了起来,然而令他心情愉悦的并不是陆光说出来的话。


“大学的时候,我曾经到米兰音乐学院做过交换生。”程小时说着,用指尖在掉落桌面的面包屑上划开一条小道。“那段时间,我几乎把意大利逛了一遍。”


陆光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程小时开始讲述他是如何沿海抵达西西里大区的卡塔尼亚。那里的景色令人过目难忘,天空赤焰燃烧,人行道上热气蒸腾。装饰繁复的巴洛克建筑高耸入云,睥睨众生,整座城市似在提醒游人,他们与活火山近在咫尺。所有的一切都逃脱不了那座无休无止腾起烟雾的蓝色火山。海水用尽全力冲刷燥热的情绪,只是徒劳。


“晚上,天色暗下来,我们时常能见到山顶冒出的岩浆,犹如点燃的香烟。”程小时说,“我一直很紧张,倒是当地人对此不屑一顾。”


酒精开始发作,程小时的脑袋愉悦地嗡嗡作响。不是西班牙佳酿醉人,就是因为陆光作伴。他不确定自己在离开餐厅时能还否走直线。或许咖啡能帮上忙。


点咖啡的时候,程小时想到了西西里最令人难忘的东西。


“说到享乐主义,”他说,“我在西西里尝到了一种让人真正甘愿堕落的甜点,叫卡诺里卷——你听说过吗?”


见陆光摇头,程小时解释起这道酥皮和乳酪的罪恶结合,酥松的脆皮包裹香甜柔滑的里科塔乳酪,内里填满了开心果和蜜渍橘皮,陆光盯着他开合的唇瓣,程小时只能艰难地完成描述。


“最后撒上一把糖粉,吃的时候配上一杯双倍浓缩咖啡,一口下去,直抵天堂。”


陆光全神贯注地听着。“难以想象。”他重又对上程小时的眼睛。


“后来我又去了那不勒斯。”程小时说,他们的咖啡装在小巧厚实的瓷杯里端了上来,香气四溢,醇黑的咖啡上浮着一层金黄的泡沫。


“那不勒斯如何?”陆光问。


程小时摇摇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


那里与卡塔尼亚似曾相识——高耸入云的建筑装饰繁复,骄阳下闪着不详的幽光。大教堂黑暗神秘的洞门似要将他吞噬。西西里不过被阴郁笼罩,那不勒斯却是十分不友好,甚至怀有敌意。城市弥漫着一股与文明世界相隔绝的气息,唯一的喘息机会在圣嘉勒圣殿,五彩缤纷的花柱,阴凉幽暗的门廊,令人沉醉的柑橘花香,犹如一阵沁凉的风,扫除阴霾。他本打算在那不勒斯待够一周,但最后只坚持了三天就启程往北,向罗马进发。


罗马虽然炎热多尘,但总之还能应付得过来,他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两周,参观了许多景点——美丽的古罗马广场和圣彼得大教堂令人惊叹,也有糟糕的,比如几近完工的埃曼纽尔纪念堂,不论身处城中何处,抬头就能望见,那白得发光的大理石酷似一副巨大的假牙。


“这么说,你应该精通意大利语。”陆光将咖啡送到嘴边,啜了一口。


“你不是也会法语。”程小时朝陆光投去一瞥。


“虽然同属罗曼语族,意大利语与西班牙语的相似度应该比法语高。”陆光指出。


“事实上咱们两个都听不懂西班牙语。”程小时耸了耸肩,“半斤八两。”他说着,笑了起来,陆光也跟着微微勾起嘴角。


“下午你来安排怎么样?”日光灼灼,当他们来到大街上,决定下一站去哪儿时,程小时问道。


思考了一会儿,陆光回答,“我们可以循着高迪的创作路径,一路逛过去。”事实上,他来到这里时,巴塞罗那向全世界游人推出的旅游宣传,就是“高迪之旅”。


果然如此,程小时想着,虽然只有半天的相处,他已经摸出了陆光的一部分性格,让陆光和他一样漫无目的地闲逛,几乎是不可能的。


陆光看着程小时,他没说话,但程小时明白他的意思。参观一个时代西班牙最伟大建筑大师的作品,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听你的。”程小时露出一个神采飞扬的笑容。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路边停着的单车。


单车冲上街道的时候,程小时突然觉得这辈子没这么开心过,陆光就在他前面不远处,生命里所有的门咔啦咔啦一扇一扇打开,阳光直接照耀着他,不可能比此刻更灿烂了,单车左转右转,想要躲避太阳的光,它却像聚光灯追随演员一样追着他们跑。无可避免地,他想起夏日终曲里的一些镜头,日光,蝉鸣,水汽,对于惯看电影的人来说,生命,确是倒过来模仿艺术。


他们从盖尔公园的正门进去,感受到的,是一个用马赛克镶嵌成的一个幻想世界,仿佛能感受到高迪的巨手,在那里恰如其分地捏塑着。然后,在几乎带着指纹痕迹的曲线里,高斯顽童般地按进一块又一块闪闪发亮的色彩。


“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


“虽然知道这是高迪的话”程小时转过头看出声的陆光,“但由你说出来还是有些违和。物理学家,上帝,之类的。”


先不说科学哲学神学之间缠绕的关系,陆光仅仅在对这句话表示认同。从很多层面而言,曲线比直线美妙得多。


“接下来是哪里?”程小时问陆光,“圣家族大教堂?”


陆光看了看地图,圣家堂是压轴,下一步是两个公寓建筑。高迪有着地地道道西班牙人的超常热情,能把公寓这样令建筑师们沮丧的枯燥题材处理得神采飞扬。


巴特罗公寓前的人行道边挤满了仰头向上观望的人群,就像上面出了什么大事。陆光和程小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上看,一片印象派点彩的墙面,还有精美的窗户,阳台,有着鱼脊背造型的小屋顶和装饰小角楼。


程小时一边参观,一边对高迪的才华啧啧称奇。


“据说人在最初是凭着直觉,把自己的野性,对大自然的感受,原始的冲动,在艺术的出口释放出来。”程小时尝试回忆艺术史的内容,“渐渐地,手变得灵活,技艺在长进,沾沾自喜中,没察觉到自己失落了艺术的灵魂。”


“五台山里的佛光寺大殿。”陆光说。


“还有唐南禅寺正殿。”程小时接过他的话茬。规模虽然小,那种磅礴的气势却汹涌而来。


今天的建筑装饰,假如要有曲线,都是两维平面的流动,整个巴特罗公寓,里里外外却是三维的扭动,一种灵魂要破壁而出的张力,在每一个角落存在。


“这就是建筑艺术的本质。”程小时停下脚步。


“什么?”


程小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时脑热说出来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得摸了摸嘴唇。“就是“文”和“质”吧,有最本原的热情和冲动,也有精巧的技艺和抽象能力。”


“酒神精神和苏格拉底精神。”陆光做出总结。


“说起苏格拉底精神,”程小时凑到陆光面前,“你对艺术持什么态度?”


“不是苏格拉底所持的态度。”陆光一边说,一边和程小时一起走出巴特罗公寓。他把理性作为行事的准则,但他不会用理性反驳人的本能。科学和理性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因为这同时否定了爱,恨,和意义。


“那就好。”程小时说,“看来我不会被踢出你的理想国。”


漫步在大街上,光影仍像陆光早晨睡醒时那般秀色可餐,但此时少了几分茶色,多了些许香甜的酒红色。在整个巴塞罗那,最让人服气的莫过于仍在建造中的圣家族教堂。它始建于19世纪末,而程小时和陆光站在它面前时,已经是21世纪。前来朝拜这个建筑杰作的游人像潮水一样,却还有几座塔吊着同时开工,一天不停那持续一百多年的工程。在这一百多年里,无数西班牙艺术家,怀着对宗教和艺术的双重热忱,投入设计制作。这座教堂是浑厚的,有着千年的宗教根基,它又是现代的,顶尖缀着高迪式的马赛克,色彩斑斓,在阳光下闪耀。


“高迪赋予了这座教堂灵魂。”程小时眯起眼睛仔细得打量这个尚未苏醒的巨人。


“他为这座教堂倾注了十几年心血。”陆光说,但灵魂,他想,这座教堂的灵魂或许早就存在了。


“据说这座教堂会在2026年完工。”程小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击中了他。今天的一切都令他激动,但之后呢?他和陆光都极力避免提起未来,哪怕是明天,就好像他们此生再也不会见面一样。明天日出之前他们就要分别,之后,无论他和陆光有过什么,注定要消失于无形,整件事带着一种神秘,超现实的氛围。这是上帝给他的一件礼物,又或许是一个诅咒。


“一个仰慕高迪的德国建筑系学生,曾向人们打听如何见到老年的高迪。”程小时生硬得岔开话题,“人们指着巴塞罗那主教堂对他说,每天凌晨五点,当这里响起弥撒的钟声,你一定可以看到高迪。”


陆光知道这个故事。果然,在那个时候,在主教堂第一排的凳子前,学生找到了跪在上帝面前的高迪。


“可惜现在不是凌晨五点。”陆光说。


参观了大教堂之后,他们又逛了几间商店,在一家咖啡馆歇脚,吃了一些东西。当他们收拾起身,商店也纷纷关门歇业,金属制的百叶窗被拉下锁紧。傍晚时分,他们沿路返回,城市也重获新生,当暮色渐深,夜凉如水的一刻降临,世界亦发出一声宽慰的喟叹。


夜晚,这个区域依旧有着老城的味道,没有人,只有古旧的铸铁街灯发出的昏暗灯光。高墙一块块砌筑起来的巨大石块,被灯光勾勒着明暗的轮廓,也被灯光强调出粗粝的质感。程小时听见陆光的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他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这座看过太多也看尽一切的城市,现在只属于他们,即使只有一夜,他们可以慢慢走,可以兜圈子走,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介意。


他们漫步在灯火稀疏的街道上,程小时突然无中生有地取出一把口琴来,单薄而纯情的金属颤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悲凉。


“卡农?”陆光轻声问。


“这是口琴。”程小时笑着说,“你不能指望我用它吹出勃拉姆斯狂想曲。”


口琴声短而韵长,牵动无穷的联想,然后一切又还给了岑寂和空旷。陆光抬起头,月色很好,漆黑的天幕中只有寥寥几颗星星,但街灯在他的脚下闪烁,在琴韵中,没有星星他也可以享用银河。


如果心脏过快的跳动意味着失控的话,那么陆光估计他现在就像一辆高速公路上刹车失灵的汽车,正在以一百八的时速冲下悬崖。


但人生中头一次,他不想理会这些。


乐声渐退,他们对夜色的抵抗力降到最低,远处酒店的灯光已经依稀可见。


“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程小时在“最”这个字上略微拖长了语调,“要是我能早些遇见你就好了。”程小时说,这就像归乡,像在问“我这辈子都在做什么呀”,等于拐个弯问“我小时候你在哪儿,陆光?”也就是“少了你,人生算什么。”


他们在少了彼此陪伴的状况下走了太久,也经历太多,异国他乡萍水相逢一场,彼此没有任何共有的基础。


“现在也不算晚。”陆光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安哲导演的那部著名影片,永恒和一日——他们如何穿越时间,时间如何穿越他们,他们如何改变,不断改变,然后回到相同的状态。那是诗人的教训。


程小时想再说些什么,最好能升华这短短一天的经历,哪怕陈词滥调也行。他乡遇故知,友谊多么难得,还有陆光你看上去不太好接触,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之类。没有人是孤岛,不能自绝于他人之外,人是需要陪伴的,吧啦吧啦。


但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再怎么否认也没用,他心里清楚这短短的一天有多么稀有,多么珍贵。这一天他们到来。他们相遇。他们离开。其他什么都没改变,他没改变,世界没改变,剩下的只有梦和奇怪的回忆。然后在程小时老了之后的某个夜晚,坐在火炉边想起这一刻的快乐,因为“遗憾”这两个字眼无比心碎。他不想这样。


好几种说法滚过程小时的脑子,夏目漱石的“今夜月色真美”,杜拉斯的“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之类云云。


“据说圣家族大教堂2026年建成。”他说。


在巴塞罗那闪闪发光的石板路上,陆光停下脚步。程小时转过身面对陆光,看着他的脸,与他四目相接。


“我们去看看吧。”




—————


是码破镜重圆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脑洞www


我很喜欢这种没什么情节的旅行文学,但大家读起来会不会很无聊呀|・ω・`)


不无聊的话,我以后可能还会再写一写这一类型的,就跟这篇和等光来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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