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梦浮桥

#我流双演员,1w+


#奇数旁观者视角,偶数cxs视角







1.



各位算过命吗?


我是一个有些迷信的人,所以我年轻的时候常常算命,有人跟我说谁谁谁,哪里哪里有一个算得很准的老师,我就噔噔噔跑去算了。我自己对这个事情也有点兴趣,所以会读一些关于紫微斗数或子平八字这样的书。


在这个过程中,我就感觉命运其实是固定的,好像我们背后是有一个写好的剧本的,算命只是让你提前偷看一下而已。它常让我感觉人类的命运本身充满套路,无非就是阴差阳错,悲欢离合。佛家说怨憎会,讨厌的人偏偏遇见了;爱别离,跟你亲爱的人分别了;求不得,你想要的东西要不到。


我的父亲是在我二十七岁那年过世的,交通意外。他的名字叫程小时,是一个有些名气的演员,或许你会认识他。


那个时候我家客厅跟餐厅之间有个透空的隔屏,中间有一些横的玻璃层板,上面有一些小摆饰,他就透过那个隔屏往我这个方向看,他叫我的小名,然后说他要走了。


走了。去哪里,不知道;见什么人,没有说。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件事,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头低下,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个无可名状针尖大的行为,却让我失去了和他说再见的机会。而且不是没有机会,那个机会也不是一个不可抗力,不是谁强制剥夺的,是我自己把他掐掉的。


那一刻我忽然就醒悟过来了,这或许就是命运。


去年初有一天,我在家里闲得发慌,好像所有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我就想着整理一下旧箱子好了。在整理的过程中,我找到一叠照片,薄薄的,也不多。但是很奇怪,这么多年,我一直没看过。我很无聊,就把它打开来,里面是我父亲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些照片。


我是看到这些东西之后,才突然发现:我从未真正认识这个陪我长大的人,他一生的剧本,我只看到了自己参与的那一部分。


这时候我意识到一件有点奇怪的事,好像眼前一直都有东西遮着我都没注意到,这时候突然掀开了。我只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演员,其他一概不知,大概因为他对自己的过往绝口不提。


旧相片因为时光的摧折已经有些泛黄,我隐约只能看见拍摄地点是某座高楼楼顶,漫天金光扎在地上,中间是两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其中一个,眉眼间能辨认出是我的父亲,而另外一个,有些眼熟,但我认不出。


这个时候我找到了相簿里夹着的一张光盘,和旧相片收在一起。说起来也是很惭愧,这么多年我基本没看过我父亲的作品,原因无他,那些文艺得近乎艺术的影片,对当时尚且年幼的我而言,总是显得冗长而乏味。


我下楼到便利店里买了两罐啤酒,把光盘塞进放映机里,另一只手腾出来开了一罐啤酒。苦涩冰凉的液体漫过舌根滑过喉咙流到胃里,火辣辣地烧着,在电影正式开场之前,我就着幽暗的灯光把相片翻到背面。


“在悲伤与虚无之间。”





2.



“在悲伤和虚无之间,我选择虚无。”


这是剧本上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取自戈达尔的某部影片,具体哪一部,我不太记得了。


剧本的故事很简单,讲一个青年到异国旅行,在某间汽车旅馆里住下,但入住第一天他的邻居就被发现心脏病猝死在床上,第二天住在他对面的房客与妻子发生纠纷。第三天他在海边散步时撞见渔夫打捞起一对年轻男女的尸体,人们怀疑是家里反对殉情自杀……这接二连三的倒霉事让青年感到惶恐,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旅行,为什么思考,为什么而活。找不到答案的青年走上旅馆顶楼,却在即将跳下去时接到母亲来的电话,问他午饭吃的什么。青年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于是转身下去买面包。


电影的名字叫《无意义》。


“这故事也太阴暗了点。”我蹲在剧组的角落里啃着十元三个的打折面包,正巧有个人从我面前走过。


“你不喜欢这个剧本?”他停了下来。


“这个,应该说有些负面。”我啃了一口冷硬的面包,“还有这个结局,也未免太晦涩了些。”


“这是在模仿戈达尔的作品。”那个人在我旁边蹲下。


我说我知道。这是模仿《狂人皮埃尔》,电影最后皮埃尔在脸上涂满蓝色油彩,像缠绷带那样把炸药一圈圈绑在脑袋上,然后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引爆线,却又突然弯下身去,边骂着“我是个蠢货”边用手在地上胡乱拍打,可惜太晚了。“轰隆”一声巨响,金红色的火焰裹挟着黑烟升上天空。炸药成功引爆,他死了。


或许有个人叫他回家吃饭,他就不会死了。


我想了想说,“大多数自杀者只是想作秀给全世界看罢了。”


我等了一会儿,但对方似乎没打算说话,于是我只好继续开口,“不过想这些也没什么用。观众不买账,没人看的电影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


我抓了抓头皮,想继续和他搭搭话,却听见那边执行导演声嘶力竭地咆哮:“程小时,你还活着吗?”


我麻溜地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还喘气呢。”


美工组有人带着我去化妆,我自然要出演,不过是演那个第一幕就被发现死在床上的路人甲。我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至少路人甲有镜头,总比之前跑龙套时做的背景板要强。


我躺在床上装尸体,心里盼望着早早收工去赶下一场戏。开拍之前我偷偷撩起眼皮往门口看,那里站着一个人,想来就是那个屡遭霉运的青年。他走进来的时候我看清了,是那个方才蹲在我身边的人。


我本来以为他与我一样,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但事实证明有些人生来便是神的宠儿。我听见周围人喊他“陆光”,这个名字我模模糊糊有些印象,总之比我有名气得多。


那天下午我跑去看顶楼的最后一幕戏。我站在人群中,陆光站在栏杆边,靠着栏杆俯视下面。夕阳在他身后落下,看起来有种绝望的美。


我睁大眼睛,虽然这听上去很傻,但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冲到他身边,抓住他,带他远离。


漫漫一片霞光中,他迈开步子,风托起衬衫的衣摆,像一只金色的蝴蝶振翅欲飞。正当我以为他将坠落或是飞入云端时,他突然收回脚,离开了我的视线。


有个人叫他回家吃饭,所以他不打算死了。


很多年之后,我问陆光站在栏杆外的时候在想什么,他说在想从这么高跳下去会不会痛。


“你不会真的想跳下去吧?”


“怎么可能。”他回答我。


“白痴,那只是演戏而已。”他轻描淡写地如此说着。


我羡慕他能分得如此清楚。





3.



人们最初认识我的父亲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要问,他很搞笑,很亲和,很有趣吗,还是有一种郁郁寡欢,脾气不好的免疫血清在静脉中静静奔流,让他整个人阴云密布,遮蔽了那微笑和眼眸,以及所有可能的欢声笑语?我很想知道——因为我说不准。


我的父亲结婚很晚,从我有印象起,他就已经不复年轻了。有一些老人拒绝很多新的事物,会变得越来越固执。但我的父亲不会,他随着年岁的增加变得更加开阔,能接纳一切人,对身份,对地位,对一切都没有偏见,对世界还很好奇,但有正义感,而且能够很勇敢。有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一点孩子气。


他总好奇地询问我怎样利用时间,为什么我老是落单;他还鼓励我,如果对老朋友没有兴趣,就去结交新的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别老在家里晃来晃去——书,书,书,总是书。他总是劝我多出去逛逛,多去跳舞,去认识人,自己去体会为什么其他人在我们的生命中是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爸,你还说我。”我记得自己是这么对他说的。“明明你也一直窝在家里看书。”


“我已经老了。”他从鼻梁上取下眼镜。


“这么说,你年轻的时候不这样?”我问,他没有回答。他总是不回答,在涉及他过去的这些问题上。


我年少的时候想做电影导演,或者跟随父亲的脚步做个演员,于是学着人家拉片,把《霸王别姬》看了有十几遍。“戏子无义”,我学剧里的菊仙说着,看程蝶衣跑到戏台下看那出《霸王别姬》,看他醉笑陪君三万场,看段小楼为程蝶衣画眉,程蝶衣为段小楼自刎,于是虞姬成了真虞姬,霸王却是假霸王。


“不要做演员。”我父亲曾对我这么说,他很少提及自己的职业,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之一。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心太热的人不能做演员,到时候把戏活成了人生,一辈子过不明白。


“我可以做一个表现派。”我说,“而不是体验派。”


他愣愣地看了我好半天,那个时候我对戏剧理论了解得尚且不太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哪里那么容易呢。”


他的声音飘渺得如同一声悠远的叹息。


“戏子无义。”我的心里又浮现出李碧华的那句话。大概生命也是一出戏吧,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本不是人间颜色。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其中一张,是我父亲的脸。


只是我竟不知,他是霸王,还是那虞姬。




4.


每个人总会有那样的朋友:平时少见正经,一到夜深人静就开始向你大肆发表人生哲理。我那位朋友某次与我把酒共长宵时就说:“你一定得遇上一个什么人,跟对方折腾得死去活来,才知道自己从前的感情无论多认真,其实都是在瞎胡闹。”


我想笑他是不是又想起了前女友,但他那时眼睛亮得像个诗人。于是我就只好闭上嘴巴,默然地嘲笑自己。


“这不是为爱而生的爱情,反而更像所谓命运,是你忽然被点醒,发觉自己从小到大都该以此为目标奋斗。嗯……就好像路飞成天嚷嚷自己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我被他这个奇妙的比喻逗笑了。“原谅我不能理解。”我扬起眉摇摇头。


“大概你以后碰到谁就会懂——”


“可别——”我打断他忽又挑起的话头。“我想我一辈子也理解不了的。”


他怂怂肩,抿抿嘴。“好吧。”


我不该把话说得那么死的。


那天上午察觉的萌动,若不是当时全世界都在把我们竭力推向彼此,我也许能够及时掐断它的苗头,也不至于后来一步错,步步错。——我只说也许。


我和陆光窝在一张沙发上,看导演找来的几张光盘,中间一袋薯片和两罐零度可乐。用导演的话说,“先熟悉熟悉。”


如果不算之前那些跑龙套和背景板,这是我和陆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但我和他其实已经挺熟了——每次我蹲在片场啃面包的时候,他都会走到我旁边听我对剧本发表长篇大论,偶尔夹杂着对自己命运的长吁短叹,之类云云。


他一般会不痛不痒得安慰我,你是一个好演员。


我想找几句客套话吹捧吹捧他,但又觉得没太大必要。可能因为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我的朋友。


导演给我们塞了好几张光盘,让我们好好揣摩揣摩。其实这里头绝大部分我都看过,但这次看的时候立场不一样,心情自然也不太一样。


看《春光乍泄》的时候,我问陆光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他想去一次京都。


京都?我仔细思索,想到的只有宇治茶,怀石料理,日本酒之类。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金阁寺。”他回答。因为他想见一见金阁寺。


看《蓝宇》的时候我问陆光,为什么相爱的人却不能到永远,为什么这些故事总是以悲剧收场。


我承认,我就是一个喜欢大团圆俗套结局的人。在这样的结尾中,主角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能围绕在他身边,大家都能实现梦想,都能获得幸福,都能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陆光让我去复习一下悲剧的美学意义。“或者”,他又补充,“因为这样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人生的底色就是一出悲剧。我是一个乐天派,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蓝”,舌尖轻轻上挑抵住硬颚,而后缓缓沉落,“宇”,直至静深。我的心脏抽搐般地剧烈疼痛。


看《断背山》的时候,我问陆光这些戏码为什么总是要以死收场。陆光有些疑惑得看了我一眼,人的终点从来只有死亡。他说。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戏,不是人生。


陆光说他也不知道。或许因为爱和死亡都是不可抗拒的,他补充道,所以两者之间冥冥中有些联系。


之后我们又看了《春风沉醉的夜晚》,《莫里斯》,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独立电影。如果我当初多留心一些,就会发现这些故事无不以悲剧收场,这或许是命运无形中对我的指引。但我当时只是直起身,把手伸进薯片袋子,掏了半天只摸到一些渣滓。细小的焦黄的碎屑沾在指尖上,我伸出舌头认真舔过每根手指,然后打了个饱嗝。


“导演说他设计好了我们在草地上初吻的动作。”他说。夕阳的余晖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把他映成一尊橙色的瓷雕。然后他慢吞吞得挪过来,膝盖与沙发摩挲的声音在我心上擦出星星点点的火光。靠近,再靠近,以至于呼吸足以激发痒感。


“导演说这是一个欲拒还迎的吻。”他的鼻尖先一步抵达触到我的,“他说要在心里急,然后动作不能急。”


他微微偏头使我们更加契合,一举一动若即若离颇得精髓。


导演说我们要像攻打城堡的士兵一样,不到最后一刻不分高下。但我们比那高明,我们不用投石器,我们诱敌出城。


“他说你也得引诱我。”他看入我的眼睛,等待我做些什么。


我像脑子过电一般僵在原地,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得狂跳。一定是因为天气太热,房间太小,因为水汽,可乐,迷迭香,夏日气息,否则不足以解释我此刻出格的反应。


“呃……你喜欢,你喜欢男人吗?”我问他。


我当时的反应,就像面对其他事情一般,不知道如何含蓄暗示,只能沉默以对。我像个还没学会手语的聋哑人,结结巴巴东拉西扯,以免吐露心声。我想若无其事地应付过去,否则,我们之间的沉默或许会使我暴露无遗。再怎么语无伦次也比沉默来得好。


他说是,然后一秒收敛了神色,又变回那个我熟悉的,处变不惊的模样。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完全不会任何技巧的新手演员。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结结巴巴得说。不过也有可能,我从小到大没怎么接触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清醒点。”他认真地对我说。“这只是在演戏。”


他说得对,这只是在演戏。我终于明白他能取得如此成功的原因。


于是我缴械投降,献上毫无保留的亲吻。我与身体的抗争也就此宣布战败,他却仿佛毫无察觉。那一天余下的全部时间里,我都睁大眼睛坐着,四周充满了白昼的光辉,一切洞若观火。


切实坦诚自己的欲望,这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导演严厉地批评我状态不对,我表示接受,也表示需要谈谈。我不知道除开导演我还能和谁谈。陆光?我对自己说,不要把他拽下深渊。


我开门见山地为导演描述那个拨动心弦的下午,描述亲近时的心潮澎湃。疯狂的乌云在短短几分钟内酝酿而成,它在肉眼无法看穿的晦暗中孕育出来,环境使它膨胀。它爆裂之时,就是我的死期。


“一天我有25个小时在想他。”


导演盯着地面点了点头。


“你没点其它反应吗?”我语调夸张,试图给沉重话题添上不伦不类的元素假扮轻松。


“你知道我的职业。”他不为所动,神色复杂地刮了刮脸颊,“说实话,我乐见其成。”


“我想也是。”


“如果原因在他太吸引你的眼球,我不得不说美丽的皮囊千千万——”


“不是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


“程小时,你自己想清楚。”他倒了杯冰水给我。“你爱的到底是某个角色,还是某个人。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


他声带震动,语句模糊,却不由分说表明了唯一立场。杀青之前,禁止出戏。


电影的最后一幕是陆光站在天台上,我要冲上去找他。踩在楼梯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拍的那部《无意义》。可能个性张扬的导演都有一些怪癖,比如足控的某位,目前看来这位导演似乎对天台情有独钟。我确定高楼这一意象有一些隐喻意味,但我一直想不明白。


“这里是十五楼。”担忧焦急的语气,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演。


“嗯。”我看到陆光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天台上吹来的微风。然后他走到栏杆边缘,翻了过去。这次不会有人喊他回家吃饭了。


——用一辈子去后悔吧。这是剧本上设计好的台词。


我瞳孔睁大,看着他消失在栏杆之下。大脑用了两秒的空白来接受眼前的事实,然后是声嘶力竭的尖叫。


我踉跄着跑回十四楼,连导演的声音都没有听见。电梯等不到,我只好跑到安全出口,疯了一样往下冲,一层,两层,三层,四层。


在不知第几层,我被一个人拦住了。


“程小时,你在干什么?”熟悉的声音。


“陆光。”我抬起头。脸上布满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泪水以及汗水贴着的发丝,乱七八糟。我抓住他衬衫的衣摆,手剧烈得颤抖着。


我在干什么?





5.


读三岛由纪夫《金阁寺》的时候,我总是能想起我的父亲。他从不说那里多么光芒璀璨,多么美,只是说他想去看一看,见上一次面就行。


在我大概十岁那年,父亲终于腾出足够的时间进行他念念不忘的金阁之旅。时值隆冬,并不是旅游的旺季,天色向晚,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接近闭园的时候,因而行人寥寥。我的父亲沿着石子路,终于一步一步,走向他总说要来一睹真容的金阁寺。


昨天下过一场雪,融融新雪在夕阳映照下,显出一种暮气沉沉的美。


我情不自禁得屏住呼吸。


金阁之美,美在各人幻想,美在万千不同。阴翳的天空落下一点小雪,天边只挂最后一点残阳,细小的雪花落在睫羽上,很快又融化,我竟分不清那是雪水还是泪水。


我以前曾经读过一篇汪曾祺的小说,叫《黄油烙饼》。小说写得非常淡,讲一个小男孩叫箫胜,小时候和奶奶住在一起,他的父母在外地工作。有一次爸爸来探望他跟奶奶,带来了两罐黄油。


小说里面就写,黄油装在玻璃瓶里面,油汪汪的,黄澄澄的,很好看。奶奶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用,就每天看着它,拿出来擦一擦再放回去。可是后来奶奶死了,是饿死的,因为那时候饥馑,她把所有东西都给箫胜吃了。


后来箫胜就被带到外地去生活了。可是渐渐父母也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了,也开始吃一些粗食。有一天父母的单位开干部会议,干部吃得还不错,他们就吃黄油烙饼。箫胜坐在家里面,闻到食堂飘来的黄油烙饼的香味,他就问,爸爸,爸爸,为什么他们吃黄油烙饼,为什么他们吃黄油烙饼?


爸爸被问得没有办法,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母亲就一直很沉默。后来他母亲腾一下站起来,把那罐从奶奶家原封不动带回来的黄油拿出来,兑上一点糖,加了一点白面粉,烙了两块饼给箫胜吃。小说里就写,箫胜吃了两口,真好吃,然后他就痛哭起来,接着大喊一声,奶奶。


暮色四合,不知何处的寺院传来沉沉钟声。我永生难忘那个瞬间,我的父亲眺望着雪中金阁不停得流泪。为什么他要来金阁,为什么他要来金阁?几十年前男孩和他的同伴万千准备只为来一次京都,结果那座闻名遐迩的寺院却毁于一场大火。很多很多年之后,男孩终于可以一睹这座寺院的芳姿,他好想把这里的每一寸景色都牢牢记住却忍不住放声大哭,一切都来得太晚。或许命运是为了告诉他,那个人与全世界只能得到一个。又或许,那个人对当时的他而言,本身就是一整个世界。夏日里他们挤在小小的沙发上,电影里的主人公独自一人来到瀑布,飞溅的水珠混合眼泪,男孩问他的同伴,为什么要去京都。


因为金阁寺,那个人说。因为他想见一见金阁寺。


金阁是美的,眼泪却是苦涩的。




6.


我和陆光合作过五次,或者六次,我不太记得了。我曾想过如果我们能一辈子都这么拍下去,一辈子都活在戏里,那也挺好的。


可我们终究没有那么幸运。


每一部电影里我们都是相爱的,爱人,情人,旧情人。第一次合作的时候我们接吻,第二次合作的时候我对他告白,第三次合作的时候我和他在一起。


“你们还在上升期。”导演曾经无数次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或许当时他已经看出了端倪,但我当时还以为除了我和他没有人知道。


最后一次合作之后,我们分开了。分开的理由简单得不真诚,但它却是真实的:戏结束了。我们的结束如同我们的开始一样,虽然注定好了,却没有先兆。我不过就是将手里的玻璃杯放下,就开始询问自己:是我在爱他,还是我的角色在爱他的角色?我答不上来,惊慌失措。


我无时无刻不在与我的角色共生,他却可以切换自如。这是不对等的关系,我看到自己心里的孩子正在瑟瑟发抖。


“我不爱你。”


孩子把自己挠出伤痕。


“我最近才弄明白,是我的角色爱你,爱你戏里的那一部分。一直以来是我把事情搞混了,很抱歉,现在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望着我,灵魂都没有了。我心疼得要命,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怎么才能把自己分为两个?


他花了几分钟回神,沉默地站起来,开了门才想起没带手机和外衣。他折返的时候我问:“你打算住哪里?太晚了,要不然你别走了,睡我旁边。”


“程小时。”他看着我,“你在说什么?”


“我……我只是,我们不可以做朋友吗?睡在一张床上,什么也不做,朋友不经常这样?我……”我伤害了他,结果却是我痛哭流涕,希望他来拥抱安慰我。


他叹了口气。“别哭。”他说,“我不走。”


他为我熄灯,留着开向城市僻静处的窗户。他坐在椅子上,我躺在被子里,他一夜未眠,我也是。那夜月色在他的眼睫上流淌,清澈得仿佛泪河。但我知道他不会为我流泪,那是我再也配不上的东西。


我以为他会挽留,或至少留些什么话。可他只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上一段空窗期已过,在那之后我忙了许多,宣传,通告,采访,紧凑的行程安排使我疲惫不已。我迫不及待地投入一部接一部戏的拍摄中,用来悲伤或流连的时间开始被其他事情占用,新的电影,新的话剧,新的小女孩去认识,新的女演员去研究化学反应,新的发型,新的争端。


我一直没有去见陆光,因为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和理由见他。那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爱过他,我想大多数人都这样理解过前任。想那只不过是一段绵延数年的错轨,此刻终于被我们掰正。


那是某一次电影的宣传,和我合作的是一个拿奖无数的影后。她坐在我旁边,光彩照人,我却总是不可避免得想起陆光。我和他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宣传很简单,导演认为哪怕不宣传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受众就是那比较固定的一部分人。


采访的时候我坐在他的右边,一如往常。我把片场记忆细碎得切开用以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还算应付得过来。


有人问我们是怎么把爱这种感情刻画得如此传神。


他有点尴尬得看着我,我也有点尴尬得愣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开始感到为难。当笑话已然成真,再用笑话解释反倒显得困难。我尝试在脑海里搜索关于化学反应的客套话,但我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我爱他,如此爱他。


如若有机会回到过去,我一定会用最笃定的语调说出“我不爱你”以体现愚蠢的自欺欺人,都是谎言,面对渴求之人远去却无力回天的谎言,明明醉得厉害还要假装我独醒的谎言。我可能是脑子里缺了根筋所以这点事都想不清,戏都白演了,书都白读了,那些角色从来都只活在我身上,我早就把戏活成了我的人生。


人总要犯过一些错,走过一些弯路,兜兜转转才能知道自己究竟爱谁。可惜我醒悟得总是太晚。




7.


大学时,我爱上了一个男生。他是一个职业运动员,后来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个认定了就不会回头的人,一度和父母闹得很僵。


那是我的父亲第一次和我谈及爱这个话题。他点起一根烟,青灰色的雾飘散着遗失在风里,那股淡淡的有点呛的味道仿佛是有热度的,烧灼着眼眶和鼻腔。


他问我有没有想过,婚后要不要放下工作跟着他满世界飞,要不要呆在空屋子里一次次匆匆迎接他归来再送别他离开,要跟媒体打交道吗,退役后会干什么,孩子呢?


我不知道。


他说,两个人要在一起,需要考虑的事情其实是很多的。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艺术为什么永远高于生活。电影里两个主角拥抱接吻,之后几十年似乎就能一笔代过,好不轻松,只有真正熬过来的人才知道有多难。


所以,你今天还爱妈妈吗?我抬头问他。


爱,当然爱。他说,爱她智慧,爱她热情,爱她对生活和身边人的乐观态度,爱她支持他,鞭策他,如果有人问他人生在世除了父母最感谢谁,他一定会回答是他的妻子,这与他们最初在一起时的爱不可能有任何差别。


我又想起母亲描述他们初见时的场景。她是一名图书管理员,有一段时间我的父亲每天都去图书馆,也不看书,只是坐在角落里发呆。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走到他身边问他,你没事吧。


那一天我的父亲和我聊了很久,一路错过了午后的阳光,草莓色的晚霞和朦胧星光。


我还是想不明白。我问他,我该放手吗?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他说着,用两根手指夹起烟,袖子落下一截,裸出一段手臂,我看见上面那一块硬币大小的伤痕。我的父亲只说那是烧伤,其他的也不怎么谈。


他告诉我,我希望你能相信爱情永固。


“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摸着我的头最后补充道。


我的父亲在“遗憾”这两个字里放了太多,可我直到他离开之后才真正想明白。我把光盘翻到背面,然后在搜索栏里输入“陆光”,点击回车,估计正赶上用网高峰期,进度条蜗牛一般一点点像前蹭。我焦灼得用手指敲打桌面,几次将鼠标移动到右上角的叉上,却没按下去。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坐在法庭下面的一名无关听众,为一场与我无关的命运审判手脚冰凉,心脏狂跳。


网页显示出来了,最上面是罗列的一堆奖项。我把滚轴一拖到底,看到了那行小字。


死于片场失火。


天妒英才。





8.


火焰猛地窜进开着的门,就像一条横行的巨龙。陆光退回屋里,静静地注视着腾起的火焰。 起因是剧组的易燃材料保管失当,引发了火灾和爆炸,浓烟滚滚,顷刻间便是一片火海。


热浪层层逼近,如果真的有炼狱,或许便是如此景象。他眼看着天花倾塌,窗棂断裂,目之所及,一片猩红。从外面看,应该也如同曾经燃烧的金阁一样,上空无数火星飞舞,像是漫天撒下的金沙。


当初他想和程小时一起去京都看一看金阁寺,最后到底没有看到。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那些纤细的柱子,精巧的结构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不死鸟,最后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那时程小时对他说,没关系,以后想看的话,我们再来。


我们还可以再来,反正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可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程小时,他的心里滚过那个名字。这样似乎也挺好的,与其等着结尾一败涂地,不如早早画上句点,不用去考虑那些无解的世俗因素。为什么放手呢?因为没有意义。他和程小时不一样,从来活得清醒又理智,但越清醒的人往往越痛苦。


他又想起《狂人皮埃尔》,想起那部他和程小时第一次相遇时拍的《无意义》。


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拉住他。






9.


我曾经在偶然中失去了和父亲说再见的机会,但是数十年之后,又在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心血来潮中,偶然与半世纪前的他重新相逢。这些往事藏在时间的墙角许久许久,像灰尘一样,最终飘落在我手上。


我并不想说,各位,我们要把每一天当成第一天来活,要把跟每个人的见面都当作最后一面。这其实不太健康,人不能在这么刻意的高强度情绪底下生活,这不是过日子的方式。我也不会说生命还是很美好的,因为如你所见,生命其实很多时候一点也不美好。人要和命运搏斗实在太难了。


如果硬要说些什么的话,大概是我突然间能够回想起,父亲离开那天最后喊我时候的表情。隔着玻璃隔屏,他的眼里一片朦胧,像被细雨打湿的秋天,但他却是笑着的。


他说,我走了。




—————


我就是字数管理大师


隐藏结局是续了一个HE。我个人觉得停在这里就挺好的,但快过年了发刀有点不好意思,大家凭自己喜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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