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梁

间歇性上头,持续性摆烂

时光教会我的

#原作向,第一人称乔苓视角


#1w1





今年雪来得异常晚,这场闷了太久的雪,从黄昏起飘飘洒洒彻夜未歇,在清晨到来之前彻底笼罩了这座城市。一大早,我被电脑屏幕的光晃醒,揉揉眼睛,文档里空荡荡的一片,仍是我睡着前的样子。


我一直想动笔写一写他们的故事,但每次都无疾而终。往往是泡好咖啡,打开电脑,双手却像当机一样悬在键盘上空。或是憋出几个字,停顿少许,再把几个字删掉,如此往复十几分钟后,站起身,拿起空掉的马克杯去厨房洗。


屏幕上依旧白花花的一片。


大概写作就和煮饭一样,时候未到就不能擅自开锅,否则就是半生不熟或软硬不均。


我认命得离开座位,想从书架上随便抽本书打发这个无聊的上午。或许是天意,一整个书架里我偏偏挑中那一本——打开第一页,上面贴着一张照片和零星几句留言。


中间是一张校门前的五人合照。记忆也许被遗落在岁月三千米深海之下,但夏日的气息依旧依稀可闻,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像夏天的夏天,二十岁出头,捧着一颗无所畏惧的心,在世上为所欲为。


下面还有当时他们写下的留言。纸张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然泛黄,可上面的字迹依然鲜活如昨。叫我包租婆的是程小时,一丝不苟写乔苓姐的是陆光,从笔迹里我分辨出徐姗姗和董易,我最好的闺蜜用很粗的马克笔写了一句,祝乔乔永远幸福快乐,后面还有一个笑脸。


我用手抚过那行字,感受皮肤下凹凸不平的痕迹。也就年少轻狂时才敢这么说——这是个没有过期就已经过时的世界,只有极小部分人有胆量以“永远”为期限。


可我们那时毕竟还年轻。


大学毕业那一天天气很热,正午的太阳正浓烈,我们拍完合影就急匆匆跑到树下乘凉,树叶宽阔肥大的绿色像段碧波,投下的阴影堪堪把我们罩住。短发这时候显露出弊端来,半长的头发窝在我的肩上,细密汗珠挂在脖颈间,黏黏腻腻得很不舒服。


学士帽不透气,戴着闷得慌,不多时大家都摘了下来,只有程小时顽固得把帽子安在自己的脑袋上。


我问了他一句一直戴着不热么,程小时挤出一个笑说不热,脸上淌下来的汗珠却迅速出卖了他。


你怎么了,徐姗姗凑过去,该不会是秃了吧。


怎么可能,都怪陆光——


我看到陆光的脸飞快得抽搐了一下。


程小时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我们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昨晚他的舍友拉隔壁寝室的人来玩狼人杀一直到十点,结束之后又打了几把dota。本来打算睡了,没有空调的宿舍热得像吃鸡时的显卡,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一闭一睁,突然想起来明天似乎要拍毕业照。


而他自由不羁的长发在这醉生梦死的几天里已经长成了鸡窝。


虽然他也没那么在意形象,但好歹是毕业照,可出去吧,理发店肯定已经关了,形势所迫,他只好向陆光求助。


半夜两点的时候,陆光在旁边补充。


我再一次感慨陆光对程小时的包容程度,如果换作我,一定会把程小时头上的毛全部拔秃。


陆光带着一把剪刀半夜三更摸到程小时的宿舍,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堪堪打着照明,两个人在黑暗里忙活半天,把起夜的室友吓了一大跳。


被吓到的不止程小时的舍友,陆光听到响动,手下意识一抖,剪刀一歪,刚好程小时在向后仰。


趁程小时说话的片刻,徐姗姗悄悄摸到了他的背后,我对她打了个手势,她眼疾手快得把程小时的帽子薅了下来。


头发长一点,只是看上去不够精神,但豁了一截,看上去就有点神经。


很新潮,董易评价。他绷着嘴角很明显在忍笑,但我和徐姗姗根本没打算忍,最后大家都笑起来,连陆光也弯了嘴角。


我很少看到陆光被别人逗笑,而程小时在这方面似乎天赋异禀。


树上的飞鸟被笑声惊得哗啦啦展翅,大家闹够了又静下来,程小时没再管他的学士帽,我们就只是背靠着大树乘凉,看正午凶人的阳光从树叶间零零散散渗进来。


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拥有数不清的光明,希望,未来,和无数次犯错后再重来的机会。


大学毕业之后,董易和徐姗姗继续读研,陆光和程小时远渡重洋,而我正准备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分别的时候徐姗姗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反复叮嘱以后常联系。我一个胳膊肘捅过去,都在一个城市,还能把你忘了不成。


之后,我和徐姗姗经常一起出去逛街,逮住机会就要聊上一聊,和从前没太大分别。陆光和程小时,因为时差的原因,联络要少一些,反而是景区的明信片更加有迹可循。


风景随时间而变,他们也不说具体在干什么,背后只是寥寥几笔见闻和祝福语。


眼前的一切都很美好


这是程小时写的,后面还跟着三个感叹号。我把明信片翻过来,是爱琴海上的落日。


我拿出手机给他们发了条消息,估计一下时间,他们大概还在睡觉,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


——别忘了回来,还完债前不许跑。



从国外回来之后,陆光和程小时说要在照相馆里开一项新的业务。


我深刻怀疑他们跑到国外到底做了些什么,穿越到照片里的时光,听起来实在太离奇了。仿佛我本来已经过了向往异世界的中二年纪,结果某一天突然被告知,其实我一直生活在一个玄幻世界里。


我问程小时,你认真的?


程小时点头。


我看了看程小时旁边一脸正经的陆光,程小时可能脑子抽筋,陆光还是靠得住的。


那就,好呗。


我只负责接委托,他们躲在房间里做什么我猜不透也懒得管,就当是围着照片做法事好了。


除了他们怎么操作之外,另外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就是他们两个最初到底缘何走到一起,毕竟老生常谈“物以类聚”。


对于那个聒噪蝉鸣的上午我越是回想,我越是困惑于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开始的。清晨对面餐馆传来的熙攘声钻进我的耳朵,我拿着刷子,伸个懒腰准备继续干活,余光瞟见程小时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白色头发,还挺非主流,这是我的第一想法,随后我成功做到用六个小时对一个人彻底改观。程小时的好朋友,这个词在我脑子里上下挤扁又左右拉长,毕竟认识,朋友和好朋友之间差距不小。


我问他看上了程小时哪一点。


天真吧,他回答。


他转过头逃避我的视线,脸红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的灵魂以具象形态呈现时的面貌。


之后我问程小时是怎么交上陆光这个朋友的,他抓着头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帮他做了个总结,是不是当时傍晚在篮球场上全世界都在把他们竭力推向彼此,程小时开口邀请陆光打球,陆光答应了,然后一粒猴面包树种子迅速霸占了一整个星球。


程小时说对对对。


我说对你个头,自己去想。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豆豆绑架案,姗姗和董易,黄头发的杀人凶手——我刚刚得知他们能力的真相,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拖入局中。


有人告诉我,只要把那些最在乎的事,用最不在乎的语气说出来,它们就会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这是一位前辈宝贵的人生经验。我尝试过用平淡的语气把那件事写出来——我“误伤”了一个朋友,诸如此类,但这实在太难了,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听见自己那一刻的慌乱,好像心脏都不会跳了。


发生了什么啊——我的世界天旋地转,陆光躺在沙发上,到处都是血,而我的手里握着刀。不对,这不对,我没有记忆,手里的触感确是真实的。我下意识得把刀甩开,鲜血映在我的视网膜上一片刺眼的红。


我做了什么啊。


硬物落在地上清脆的声响碾压过我的灵魂,从脚趾到发顶,一寸一寸得碾过去,每一块骨骼都被压碎,五脏六腑都在抽痛。


救救他。


有人闯了进来,混乱之中我听到程小时撕心裂肺的声音,我徒劳地张嘴,但发不出声。


乔苓。


程小时转过头。


他的声音擦着我的脸颊飞过,燎得皮开肉绽,撕心裂肺得疼,却在略过我之后,紧接着迎向了背后的黑暗。毫不留情,一往无前。


没事的。


他说。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动作和语气,就像一副冷静的空壳,又像被人撕裂再拼好,死了千万次才终于获得重生。


程小时变得逐渐陌生起来,但人们管这个叫什么?


哦对,他们把这个叫做“成长”。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类似的箴言数不胜数,可我多希望程小时永远是那个天真的少年。


时间治愈一切伤口,人们总是这么说,可对于痛彻心扉的人而言,从痛苦到可以忍受的麻木,至少需要一个半月,从麻木到伤愈,至少要五年。


从医院回照相馆的路上,铺满了皎洁的月光。我抬头去看,那是一轮我至今记忆犹新,极圆,极满的圆月。


程小时落在我后面半步,一路悄无声息地走着,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团圆之月理应照耀团聚之人,可月亮不似人间情爱,从来都公平无私。月光长长,月色只有三载那么重,却也足够我们把这条路走得沉重,背也驼起来,不得回头,什么也不可说。


我悄悄转过头,看到程小时像一头困兽般哀嚎着,嘴巴却被自己用手死死堵着,声音沉闷,气流被生生咽回喉咙。我明白他是尽力不想表现得太痛苦,怕加重对我的伤害。他一定是痛极了,山崩地裂,才化作这一声呜咽。


程小时,我突然觉得眼角酸涩得要命,声音也发起抖来,你哭出来吧。


时至今日,每次我回想起那个瞬间,都会被重新开膛破肚一次,被那些看不见的死神,命运,痛苦嘲弄一次。程小时在街边放声大哭,完全不顾及周围人异样的眼光,而我尽力让自己沉默得流泪。


我不想失去他,程小时说。我不能失去他。


为什么想要的东西永远得不到,为什么重要的人要从生命中离开,为什么会这样,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一个小男孩如果能够抓住什么,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攥紧双手,直到指节发白。


可一个男人总该学会放手。


伤口会结痂,流脓,好得了就成为一块疤,好不了就成一块慢性溃烂,但那些彻骨的疼痛,终有一日会烟消云散。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再见,就要面对突如其来的别离。


但还有一句话这么说——所有离别,都是在为下一次相逢做准备。


我至今依然记得陆光醒来瞬间程小时的表情,让我想起天文学家抬头看见满眼星辰,虔诚的信徒盼来神明降临的奇迹,一个小男孩终于见到了他的圣诞老人,而他从十二岁那年一直等到了今天。


程小时小心地翕动鼻翼,仿佛吹一口气陆光就会散架,他的眼睛眨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那是我自陆光受伤之后看到的,程小时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他笑得那样诚挚,那样好,耳朵跟着快乐得上扬。


陆光看到程小时眼里迅速积聚的泪水,费力得朝他接近。


我试着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来,现在我需要提醒自己才能记得呼吸。太好了,我想着,或许上帝曾经欠下我们许多,但他终于在这一刻将一切还了回来。


陆光伤得有些重,一直在医院待到年底才被放回来。收拾东西折腾了很久,一直到了晚上才启程回照相馆。夜色中的圭都华灯万千,在那些闪闪灯火后,终于也亮起了属于家的那一盏。


我和陆光坐在沙发上,程小时拿着半锅鸡蛋和半锅面粉进了厨房,不知道想鼓捣个什么东西出来。


光光,我——,我犹豫着,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乔苓姐。陆光的声音比我先一步响起。不是你的错。


不要因为别人的罪过责罚自己。


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我看着陆光的眼睛,里面似乎落进了一千颗星星。


我又想起程小时和陆光吵架的那一天。外面下着雨,我留在照相馆,陆光冒雨出去买奶茶,我让他快去擦擦别感冒了,他递给我一杯奶茶,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刚刚的委托,陆光说。


那个时候我很想把程小时揪过来,然后仔仔细细得教导他“冷漠消极”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向他大概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我又补充,程小时就是没想开,你也别太在意。


陆光摇头,说是他的错,然后把手里的另一杯奶茶递给我。他没说什么,但我懂他的意思。


我吸了一口珍珠,把程小时的那一杯接过来。


行呗,看在奶茶的份上。


程小时最后捣鼓出来一锅黑暗料理,他自夸说味道其实很不错,但我冲着那卖相实在下不去口,最后还是陆光点了外卖。吃完饭后我们一起挤到摆满杂物无处下脚的屋顶,等待烟花腾向夜空。



二十几年前,这附近有一个男孩降生。他后来经历了一些厄运,但他没有被打倒,他帮助了别人,很多次,虽然他自己常常忘记。他最终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在他成为一个男子汉之前,曾经短暂得做过一个孤单的小男孩。他翻开那些摆在他身上的磨难,踩在小小的板凳上,把头探向人间烟火。他因此能比往常看得更远,他的五感生为触手,扒到别人的窗台下,观察困难的数学功课和夜空下泛起波澜的仙女棒。


他喜欢那些,可他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他被踢除在温馨生活之外,为什么在家家团聚的时刻,他却连爸爸妈妈也见不到。


假期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庭,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写,他想着想着,眼泪泛起酸来。


叔叔阿姨会回来的。比他大一些的女孩在旁边安慰他,或者你也可以写别的,不一定是血亲呀,如果有足够的关心,足够的爱,也能算作家人,家庭的。


男孩长大之后方才明白,就算回不了家也没关系,当志同道合的路交汇,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家。当从天堂俯视时,他也在应许之地上行走,而只有他知道,他深陷于地下。他从来没能真正走在众人之间,他的步伐太过沉重,会从绵软的人间陷落。他青少年时期踏过的坚实土地,不是迦南美地,是他伙伴的肩膀。




这一刻烟火腾空而起,刺破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积雪覆盖旧年的荒秽,崭新的世界势如破竹朝我们踏来。


年假之后我回去上班,程小时和陆光还是继续负责照相馆的事宜,除了常规业务和特殊业务之外,他们现在还得特别留心身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收到程小时消息的时候我刚刚准备下班,急忙和同事领导告辞完便往医院赶,隔着一道门,我都能听到里面程小时几乎要喷火的声音。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着急忙慌往里面赶,走到半路听到护士出声,“这位同学,你冷静一些,只是普通的发烧——”


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我的脚步生生停在半路,随便想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估计程小时还是陆光被刀后遗症没好全,这俩就可劲儿造吧,我可没功夫陪他们玩。


不过我后来还是被程小时硬拉着掺和了一脚,让我带着他们晨跑。我一直有跑步的习惯,程小时会点拳脚功夫,篮球也打得多,唯有陆光平时不怎么动,第一天被拖出来的时候,头顶似乎还能看见隐隐的怨气。


“现在才五点。”陆光指了指自己的手表。


他们学生时代都没起这么早过。


我当然不是随便选的时间,一个多小时跑到旁边那座小山丘的顶上,刚好能够赶上日出。


一路上陆光跑跑停停,从头发到脚底,都大写加粗得写满“不想来”,程小时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每隔一会儿还要说上几句没营养的话。


“陆光,你得多锻炼锻炼身体——”


“陆光,你这样怎么能行——”


“白痴。”陆光一下加快脚步朝前面奔跑起来,水汽扑面而来,带来一丝清凉的味道。程小时愣了一下,也迈步跟上去。


这里不算景区,一月底也不是这里的旅游旺季,只有零星几对游客正打着哈欠等待日出。到山顶上的时候,陆光已经很明显有了疲态,程小时也气喘吁吁,多半是因为他时快时慢随性不羁的速度。他们仔细挑选了一块岩石,小心地爬上去席地而坐,而我站在那里等待日出。


我们上来的时间刚刚好。


盛大的朝阳将整个世界染成橘红色,那不管不顾的明媚色彩,显得世间好像永远温暖,柔软,从不曾有任何悲伤与分离,而转角处的明天,也永远都敞亮,崭新,充满希望。


晨光爆发在日出的最精彩之处,结局定格与起点同高,这一刻世界首次被毫无死角地照亮,我们终于无所畏惧。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开了一场庆功宴,想请的人很多,最后索性策划成了一场同学聚会。


当年同窗中,有说要坚持一心搞科研,绝对不回头的,最后还是败给金钱创了业,有说要转职当漫画家的,被现实打败,转行去做了公司文员。有人坚持梦想有人随波逐流,走入社会后,时间的刻度都收窄,时针的转速都加快,工作,升职,结婚,生子,一步一步,马不停蹄。


见面的时候,徐姗姗带了黑框眼镜,身穿蝙蝠袖短衫和牛仔热裤,头发还是熟悉的马尾。


我打趣她这么时候开始走知性美的路子。


工作嘛工作嘛,她走过来揽住我的肩,那一瞬间我觉得与她似乎从未分离。


酒精不耐高温,理智不耐酒精。几杯酒下肚,大家都剥掉了平日里带的面具,倒还是以往那个熟悉的样子。徐姗姗神秘兮兮得凑到我耳边,话还没说出口,先是几声呜咽,随后声音也带了几分哭腔。


她说,我要结婚了。


我说这是大好事呀,你哭什么。


她说是因为太高兴。她等董易那个笨蛋等得够久了。


婚礼在一个颇具盛名的大酒店里举行,现场鬓影衣香,热闹非凡。


我到的时候新娘还在化妆间里准备,只有董易在外面和朋友们一起合影,远远得我就看见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中午阳光正好,场地一片明朗,陆光一身白,程小时一身黑,并肩站在精心布置的鲜花拱门下。在徐姗姗正式披上白纱踏上红毯之前,我们五个人又一次并肩站在闪光灯前。


“一——二——三”


快门声落下,此刻时间被永远定格。


“恭喜。”陆光对徐姗姗和董易说,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么继续。


“祝你们永结同心,幸福到老。”程小时无比自然得接过话。


我坐在台下拼命鼓掌,看着徐姗姗在父亲的陪伴下踏上红毯,妈妈坐在台下抹眼泪,她闭上双眼,诘问在耳旁回响。


能让人分隔的并不只有疾病,贫穷,和死亡,无奈人类词库匮乏,至今也仍然只会用这几个词在婚礼上执手起誓。


就像描述人与人之间也不止有爱与喜欢。喜欢太浅太轻薄,爱又太苍白,我等待着发明一个新的表达来描述一段关系。


比如程小时和陆光之间。


徐姗姗的婚礼结束之后,生活又重新回到寻常的轨道。程小时和陆光还是继续搭伙干老本行,他们租照相馆,我帮他们接委托。寒来暑往,如此往复,便是俗世中所称的年轮流转。


记得那是某一年新年,我照例到照相馆和他们一起过节,陆光有些困所以没有守夜,程小时上楼好几次,再三确认陆光睡着之后才终于坐回沙发上。


乔苓。


他一脸苦大仇深得看着我。


我全身的警报滋哇滋哇乱叫,每次程小时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这么叫我,后面跟的都不会是什么正常的话。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被他的问题惊了一下。


你觉得我和陆光是什么关系?


我非常想敲开他的脑壳看一看构造。


程小时,你和他朝夕相处,问我干什么?


他们说旁观者清。


好呗。那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吧。


我觉得你们是结婚十年的老夫老妻。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程小时猛得从沙发上弹起来。


程小时。我复杂得看着他。学批判性思维的时候你肯定翘课了,“我觉得”和“我认为”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证据。


你这么想,总该有个理由吧。


硬要说的话,我支起下巴开始回想,可能是那一次。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看日出的那一天吗?我在石块上找到你们,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坐在那里,没有人说话。我看着你,你盯着天空,我又去看他,他盯着你。我走过去问你们在干什么,你说你在看天,他说他也在看天。


我不懂,然后呢?


你还想要什么然后?我有些恨铁不成钢得看着他,让我带着你去医院测一测肾上腺素分泌水平?


所以这就是喜欢吗。


我看着程小时。这件事本来应该留给他们两个人自己处理,可程小时今天既然跑来问我,还是直接让他想明白比较好。


你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好朋友还是好兄弟什么的都无所谓,人和人的感情像云一样总是在变,不可能总保持同一种关系。只不过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承认自己逃不过没那么难。


我明白了,程小时郑重其事得对我说。谢谢你。


别别别。我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第一,我困了,要回家睡觉。第二,下次再找我咨询,记得掏钱。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做得很对,但我很快就后悔了,很快。


包租婆,你进来之前不先敲门的吗。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这家照相馆理论上是我的。


程小时没话说了,他急了他急了。


乔苓姐。陆光对我说,脸上还有一层没消下去的红晕。以后非营业时间,进来之前可以先敲门吗?


这还差不多。


我想着两个人估计是捅破了窗户纸,程小时出手还真是快。


所以,你们两个算是再一起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问程小时。


大概算吧。他懒懒得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大概?


这不是你说的么,人和人的关系一直在变。他直起腰来看着我。反正这辈子他们俩估计就这么一起过了,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所谓呢。


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家人吧。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似乎就是佛教故事里一起端着一盏水果拼盘的小童子,其中思考欲居多时他们是朋友,保护欲居多时他们是兄弟,占有欲居多时才是恋人,这种时候,希望不要不凑巧被我撞上。


程小时倒了杯冰水给我,杯壁的雾气效果像是圣诞节透过窗向外张望。我想给他一句“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之类的人生箴言,但程小时比我多经历过无数次人生,时至今日,他应该比我更懂得如何过好这一生。


我明白的,他转过头对我说,落子无悔,对吧?


随着两个人年岁渐长,他们接的委托也越来越少,基本上都是做一些常规工作。有一次我打开照相馆的门,里面摆了一排绿荫连绵,给我吓了一大跳。


程小时说普罗大众活到这个年岁总该有双儿女,为了避免他们两个人以后褶子脸久看相厌太过无趣,他想着可以着手养一只狗崽儿,养熟悉了让它叼鞋送报,还能一边抚摸狗头一边和陆光说你看儿子出息了。


结果陆光不同意,说自己没狗缘。最后他们跑到花鸟鱼虫市场抱养儿子,时至年节,一户户都关门回家,剩下选项实在不多,程小时溜达一圈看了看墙角摆的一排水培植物,叶儿蔫的花儿败的,一个个丑得清新脱俗毫不做作,老板说那些都半死不活你要我给你打对折,程小时一高兴就扛了一筐花草回家。


这个白痴,陆光在旁边叹气。


程小时对我说你别看陆光这样,每天砸维生素片喷水擦叶子比谁都积极,最后那些花花草草都被救活了,一窗台蓊蓊郁郁着实开得热闹,粉花黄花开得吵吵嚷嚷,颇有种儿女同堂享天伦之乐的感觉。


之后我悄悄问陆光,干嘛不索性养条狗,陆光说狗的生命不比人,等离开的时候,免不了一番伤痛。当时我想,程小时前二十年是攒了多少好运气,才能得到余生有这样一个人陪他度过。


有个委托,我从包里拿出照片,你们看看。


陆光的眼睛变成很漂亮的宝石蓝色,让我想起童年时做游戏收集的玻璃弹珠,程小时身体前倾,小臂支撑在大腿上,他凑近了,问陆光行不行。陆光说不行,这个任务对体力要求太高了,程小时问陆光是不是看不起他,陆光问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两个人磨来磨去,最后还是陆光缴械投降。


无论过去,不问将来,他说。


这个场景熟悉得令我头晕目眩,一束光慷慨地铺洒在他们的面庞上,使他们同那个二十几岁初出茅庐的我一起,与我心上每个细节都精准重合。


我问程小时,当年你给我寄明信片,上面写眼前的一切都很美丽,后面还有三个感叹号,你如今依旧这么认为吗。


程小时愣了一下,他说,他不赞同那三个感叹号。


我的眼眶一下蓄满泪水,而眼泪似乎对上了年纪的人格外眷顾,会施恩在脸上多做停留,流下的速度也会慢上一些。


乔苓姐,怎么了。陆光有些惊讶得看着我,嘴唇微抿,眼神向程小时求助。


没事,我说。


他们不是不会老去,只是我从来都被蒙蔽了双眼。我看不到他们眼角的纹路,看不到他们的疲惫,看不到他们的衰老,他们还是像毕业那年夏天树荫下一样年轻,永远年轻。


我又想起那天下午,程小时问我他和陆光是什么关系,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是什么关系都无所谓。他们的某一个部分被对方参与,被对方定义,只要对方出现,那部分就无处遁形。只要陆光在,程小时头颅就上扬,嗓音就清脆,笑容就永驻,心就受庇护,他几乎就更年轻,更张扬,拥有全世界最纯粹热烈的勇气。只要程小时在,陆光气场就稳下,动作就坚定,承诺就可信,他几乎就更加神采飞扬,拥有全世界最干净正直的眼神。只要站在一起,他们就无所畏惧。



旧时好友有人离开,据说是躺在摇椅上,似乎是沉沉睡过去了,也没受什么苦。我不敢去到现场,不敢看到熟悉的人自此变成一张扁平的黑白照片,不敢听土壤砸在棺木上那一声响。因为那会提醒我人死如灯灭,曾经熟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人生羁旅几十载,我回头惊觉自己行走在荒野之上,天地渺渺,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太久。原来这就是时间,打我巴掌,喂我甜枣,都是时间,我无法掌控,不可挽回的时间。它簇拥着河流奔向大海,簇拥着少年出生,死亡,远走他乡,然后收起他们所有欢笑与回忆。


每年,我到墓园探望旧友的时候,总会绕着陵园走上一圈,看着一个个崭新的石碑,不知会不会有熟悉的故人。


程小时和陆光已经彻底不接穿越照片的委托了。于是我离开了这里,也不做什么,只是想多看看。


到色拉乌孜山麓的时候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太清。我看到有僧人在将六字真言用防水的颜料涂写到石块上,将玛尼石放入溪水,祈求水流将吉祥的祝福传颂。很多游人也会求僧人舍一块石头,一只笔,亲手模仿着书写出自己也不认得的文字,动作生涩,虔诚。


我写了一句六字箴言,忽然有了灵感,又拿起一块平阔的顽石,轻轻地在背面写上了那两个名字。


上一次见到程小时和陆光的时候,是陆光一个不小心,被绊倒直接被送进了医院。我赶到的时候程小时正蜷在陆光边上,摸了摸对方的颈子,似乎是想要蹭蹭陆光的脸。赶在病房压感系统报警之前,我一下子把他从病床上拽下来。


我说程小时你怎么年纪越大心眼越缺呢,当心闪着腰住了隔壁楼骨科病房,这下不成了夕阳红异地恋。


那还是比不上乔苓你,程小时对我说,一把年纪还满世界乱跑。他又感慨说也想出去转转,在欧罗巴的落日下和陆光喝红酒吃烛光晚餐。



我说ICU离这就二十米远快别折腾了,年轻时候我天天跑步你俩可比不得。末了我又补充,你说谁一把年纪呢,我白了他一眼,姐姐永远十八。


等一切喧嚣都隐回黑夜,陆光静静得睡着,程小时趴在病房前没动弹,估计是一日忙碌累着了。


或许是他们梦里和周公赌骰子输了太多钱,不得不多留很多年做梦的权利来慢慢还赌债,阎王也一直对着这俩可收可不收的名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呼出一口气,悄悄帮他们带上了门。离开之前我又往病房里看了一眼,两个纠缠了一辈子的人在蓝白病号服和清冷的月光之间紧握双手刹那永恒此生如许。他们是如此紧密相连,痛苦也不再是一个人的痛苦。他们仿佛活过又死过,一颗心长在另一个人身上,只能小心翼翼地寸步不离地贴着对方,一切事业都要一起完成,一切伟大的拯救和微不足道的人间烟火。我觉得这样挺好。


人这一辈子动如参商盈缺如月,世事无常,幸他们有常。


石块放入流水,阳光反射下如同宝石一般闪耀。刹那间水流和游人的喧嚣突然都化作了纯白色的静谧。我要让溪水带走这两个名字,告诉世界上每一个有水流淌的角落,我身边有这么两个世界上最最最最好的人。


他们帮助过,拯救过很多人,尽管他们有时自己也会忽略这一点。程小时曾经和我说,他来来回回穿越照片无数次,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品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也没咂摸出什么大志向,大概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这辈子也算不虚此行。


他说得对,但其实远不止于此。别说什么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世界上最能杀死人的就是缺憾。他们在那个小小的照相馆里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曾犯过错,但最后总能力挽狂澜。



我坐在摇椅上,戴好老花镜,打开书架上那本相册,翻看我这既平淡又绚烂的一生。午后太阳正好,阳光照在眼皮上,留下暖融融一圈光。


我从椅子上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想着出门溜达一圈。冬日里鸦默雀静,房屋斑斓的顶皆泯了色彩,覆上千篇一律柔软而厚重的雪盖。除了屋檐下留存着窄窄一带保有原来色彩的土地,其他地方皆是白茫茫一片,尤其是宽阔的街道,积雪深厚。即使穿了厚厚的鞋踩进去,寒气还是能顺着鞋底浸上来。


我停在时光照相馆的门口,眼睛从地板与门缝的交界处缓缓往上移,这个小小的古旧店铺安静得栖居在城市的一隅,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它的内里已经被虫蛀风化了一部分,瓦与漆上添了无数伤痕,一副经历风雨的颓败模样,它似乎自万物初始以来就一直矗立在这里,守着不知何时会回家的人。在它每一道沟壑里,安栖着时间。


我轻轻推开门,熟悉的声音响起,时间的滚滚风尘在我耳边层层叠叠地堆砌开来,一把将我拉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年岁。


老板里面请——



—————


我又来叨叨叻(*/∇\*)


一直不怎么敢写原作向,悬疑类型的写了肯定被啪啪打脸,所以避重就轻,写一写我心里故事落幕的模样(没有技巧全是感情hhh)。


构思的时候其实想写一写乔苓姐自己的故事,结果lhl透露得太少了,最后还是没写成,期待一下第二季吧。


抱起我的乔乔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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