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光
#科幻,宇宙尺度下的爱与告别
#有点长,1w2k
光线打在视网膜上一片刺眼的红,程小时的意识已经回笼,但眼皮沉得睁不开。他尝试用意识把自己从头到脚感受一遍,但身体整个麻了,也分不清手脚还在不在。
他费力地睁开眼,用胳膊仅剩的力气支撑着坐起来,隔着厚厚的宇航服,好歹是摸到了手和脚,知道自己还手脚还健全,程小时总算松了口气。
头疼,有点晕,还想吐,情况不太妙,可能有些微脑震荡。程小时尝试晃了晃头,更晕了。
“Emma。”程小时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带挤压的感觉让他很不好受。
“机体受损严重,是否语音启动AI系统?”冷冰冰的声音从舱体四面八方传来。
“启动。”
面部扫描通过,AI成功启动。机体发出轻声的嗡鸣,随后整个机体都震动起来,好像一头钢铁巨兽逐渐苏醒。震动停止后,一道清亮的女声在程小时耳边响起。
“程先生。”
“想不到你居然还在,”程小时的语气有些嘲讽,“我还以为你被某种不知名的病毒给黑了。”
“程先生,对不起。”
程小时不知道这句话是人工智能根据他的语气演算出来的回答,还是被陆光提前写进去的指令。但他清楚,责怪人工智能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算了。”程小时重新躺回驾驶舱,等待Emma为他做一次全身检查。随后,一个医疗舱从机甲一侧滑了出来,程小时挣扎着起身,动作却受了阻碍,舱体外部的机械手臂立刻为他卸下厚重的宇航服,把他一把捞了进去。
“生理盐水补充完毕。一个小时后将为您尝试注射营养液。”
“不要苹果味的。”
程小时尝试看清眼前的身体检查报告单,但眼前阵阵发黑,报告单上的字也晕成一团一团。
“有没有肾上腺素,兴奋剂也成,先给我来点儿。”
“滋”的警报声响起,这很明显是拒绝的信号。
“不可以。您的身体很糟糕,现在正在进行治疗。强行注入肾上腺素容易造成永久损伤,甚至有休克的风险。”
“就一点就成。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过会儿怎么驾驶?”
“程先生,您的指令与默认指令集冲突,我也没有办法。”
陆光送的机甲怎么破规矩这么多,程小时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修改指令优先级。”
“该指令为第一优先级,系统默认不可修改。”
行吧。面对这个比起他更听陆光话的机甲,他只能认命地闭上眼。
“刚刚发生的事,到底为什么?”
分明只是一次危险系数为9.8%的探测活动,收集虫洞外部数据的工作进行地很顺利,本来已经打算返航,引擎却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启动到最大功率,以最大加速度向前猛冲,一头撞进了前面尚未被探索的虫洞。
舱体以亚光速前进,舱外的点状星体逐渐变为亮线,高能粒子流打在舱体上,擦出火花。飘荡,碰撞,折叠,翻转,苍茫的宇宙,极致的美丽和极致的危险在这里结合,伴随着让人几乎散架的舱体震动和刺耳的嗡鸣声,他陷入了一片无垠的黑暗。
醒来就是这副状况。
虽然清楚刚才不受程小时控制的指令多半是陆光下的,但他还是想问一问Emma,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不起,这个问题不能回答。”Emma略有些机械的回答在他耳边响起。
连原因都不肯给么,程小时苦笑着闭上眼。纵使他和陆光作为搭档彼此陪伴彼此守护多年,陆光还是有什么事不肯告诉他啊。
“现在是什么状况?”
“现在时光号正在进行无目的漫游,备用引擎未开启,目前以恒星光作为能源。”
直白来讲就是一块太空垃圾。宇宙太辽阔了,穿越虫洞让他来到了光年之外的未知领域,这种感觉使他发自内心地恐惧。
“有没有返航的可能?”
“正在进行风险评估。”过了一会儿,Emma的声音再度响起,“考虑到能源状况,机体损坏程度和驾驶者的身体状况,该行动危险系数99.8%,成功率0.1%。”
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的程小时再次开口,“那我们现在和太阳系的距离是多少?”
“二百七十年光年。虽然休眠仓可以支持到返航,但是能源状况不允许。”
说白了就是,他回不去了。
“好了,给我打一针,让我睡一觉吧。”程小时累了。刚醒的时候他是愤怒的,可是,现在的他连愤怒都仿佛失去了动力。他多希望自己能够一睡不醒,就此安眠,也好过在宇宙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寂寞而绝望地慢慢老去。
助眠的药物在机械手臂的操作下被打入身体,Emma的声音再次响起,“您不想知道现在身处何方?”
“在哪儿?”
Emma熟练地报出一长串复杂的坐标,快得好似演练了无数遍。快要陷入沉睡的程小时猛地清醒。
他和陆光还在大学时,教授曾经告诉过他们很多类地行星的星际坐标并且要他们记住。这个地方,他绝对不会陌生。
“寻找距离最近的行星,自主降落。”
“该行动危险系数0.2%,成功率99.0%”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地球将在142年后毁于星系的超新星爆炸。届时,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在瞬间湮灭太阳系的一切。
有人提出建一个强度足够的保护罩来抵御冲击波,后来证实哪怕人类能平安度过太阳的爆炸,随后而来的极寒和能源的极度匮乏也使人类失去了在太阳系生存的可能。
随着人造太阳不能提供足够能源而被否决后,陆光和程小时这一代人的使命似乎是刻不容缓且唯一的,就是在太阳系外寻找一颗适宜居住的行星。
谁都清楚,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逃离的可能。人均寿命已达五百,地球人数空前膨胀,能逃离太阳系的最多几百万分之一。尽管如此,仍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奔赴未知,为了给全人类搏一个光明的未来。
以全人类的未来为己任,是这一代人生来便刻在血脉里的使命和无上荣光。
包括陆光和程小时。
经过几千年的积累,人类的探索已有不小的进展,可能适宜居住的行星已近百颗,但若要进行实地探测,最快也需要五六百年才能得到反馈消息。
而人类已经没有时间了。
赌一把吗?可这是全人类的未来。
他们赌不起。
幸运的是,这件事在一年前有了转机。
科学家在土星附近发现了一颗虫洞。它出现地很突然,似乎是上帝最后选择垂怜而给人类打开的一扇门——它保持开放且具有不同于黑洞的性质——不存在奇点,没有多少质量,不存在所谓“视界”,并且最终被计算出可以支持人类穿越,尽头在太阳系外某个存在类地行星的星系,可惜这个类地行星更加精确的坐标和详细状况并不明确。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光信号和无线电信号都无法在虫洞中传播。这意味着,哪怕有人穿过了虫洞,地球上的人也无从知道另一边的状况。
只有重力才能跨越二百多光年的距离。
就像一个无解的深渊。唯一的选择只有孤注一掷。
关于这一切,科学家都如实汇报给了地球的指挥官。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指挥官叫来了陆光和程小时——帝国最优秀的研究员和最出色的探索者。
指挥官坐在帝国大厦的最高层,在天空中人造太阳惨白而凄凉光辉的照映下,显得苍白而疲惫。
作为统帅,他必须时刻保持高昂,充满希望,野心十足,这是普通人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可这一刻,他在陆光和程小时的面前展露出了自己的脆弱和痛苦。
“或许我们只有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
指挥官看着他们。这一眼里既有希望又有绝望,像沙漠里干渴的旅人见到绿洲,却又有一片载着悲伤的漩涡将他吞噬。就像那个坐着火车,选择救五个人而不得不撞上一个人的那个人,在火车即将驶向铁轨尽头的那一刻,露出的无助和绝望。
“会有办法的。”陆光轻轻地开口。
“是啊,会有办法的。”
在程小时成为了穿过这个虫洞的唯一一人后,他终于明白了所谓“办法”是什么。
只是,如果虫洞无法传递信息,把他送过来到底为了什么?
还有,为什么是他?
仅仅因为他是公认的最强探索者,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而不得不如此?
这个问题很重要。它的答案将决定程小时这么多年来的信仰是否将在这一刻崩塌。
帝国对他的赏识,信任,栽培,教给他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精心布局的欺骗和利用?
他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可他此生说不定都等不到一个答案。
程小时梦到了陆光,是他们一起看日出的场景。这一定是大脑给他编造的梦,因为地球上早就看不见那样美的日出了。睡姿是左侧卧,或许是因为压迫了心脏才会梦得这样光怪陆离。
又或许是因为有光照到了他的视网膜上,纯净,耀眼的光,他从沉睡中睁开眼,在苍茫的地平线尽头闪耀着漫天的金光,光与影都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着分割,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地毫无斑驳,漫天金光就这样扎在地上,扎在他的心中。这一刻,他忘却了所有,独剩惊叹。
比他想象中的日出还要美。
陆光亲手制作的机甲性能自然没话说,在他休眠的时候自主完成了降落,剧烈的失重和震动都没能影响他。等他醒来,已经在距太阳系二百七十光年外的一颗类地行星上了。
他招呼从他醒来就一直沉默的Emma查探这个星球上的各项数据,自己一边揉眼适应恒星的光线一边计算。
恒星的光线充足,看上去应该还在壮年,能源应该也足够。
Emma将图景撑开摆在他的面前,旁边是行星上的各项数据。“自转和公转周期和地球差不多,质量半径比地球略大一些,考虑到与恒星间的距离和恒星的质量,这样的数据十分合理。
液态水,78%氮气,20%氧气,臭氧。
数据越看越心惊,虽然这颗行星被认为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类地行星,但程小时却没想到,它和地球竟然如此相似。
这分明是另一个地球。
只是这个地球尚且处在远古,如一个纯净的婴儿。
“有生命的迹象吗?”
“根据对土壤的采样分析,应该已有被子植物出现。”
程小时叹了口气,如此推断,如果没有人类的踏足,这颗星球上很快也会有一场生物大爆发,会进行一场又一场的物竞天择,或许会出现像地球一样出现智慧生物,一直到属于他们的恒星燃尽的一瞬间,像人类一样踏上寻找之旅。
可程小时先来了。所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Emma在涉及程小时安全的问题上向来强硬得不像一个AI,程小时耐不住它的反复提醒嘱咐,终于重新套上了笨重的宇航服,这才推开舱门。
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几乎热泪盈眶。
程小时笨拙地俯下身。土壤中有一粒小小的种子,黝黑而朴实,在程小时看来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因为它闪耀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
756年前,一种破坏叶绿体的病原体病毒突然爆发,由此产生的枯萎病席卷全球,粮食大量减产,地表荒漠化严重。等到陆光和程小时那一代人出生,土壤已经贫瘠得不适宜植物生长,所有植被都只能依靠营养液人工培育。同时,为了节省地表空间,粮食作物全部停产,人类从此依靠营养液生存。
老实说,程小时很不喜欢营养液,哪怕加了各种香精,依旧掩盖不住化学药品的味道。他尤其讨厌苹果味的营养液,于是连带着也讨厌起苹果来。尽管他从来没有尝过苹果。
他曾经把这件事告诉过陆光。当时陆光是什么反应呢?他只是一脸无所谓对程小时说大可不必如此,苹果的味道很好。
你吃过苹果?程小时问陆光。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苹果好吃?
我吃过苹果味的东西,可能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程小时撇撇嘴。以陆光的性子,一般不会和别人多费口舌,但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较真,似乎一定要让程小时觉得苹果好吃,最后甚至许下承诺,要让程小时吃一次真正的苹果。
那个时候,程小时是信他的。可他到底还是违约了。
从天亮到天黑,程小时一直在不停地走。或许是他没有别的事好做,又或许,他此刻什么也不想,只有脚下的每一步才能在让他在这片无垠的宇宙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帝国偏偏把他送来这块陌生的土地?
还有陆光在此事中扮演什么角色,这是程小时时刻都在思考的问题。而答案揭晓地远比他想得要早。
他漫无目的地在这片全然陌生的星球上走了好几天。尽管Emma多次提议他可以驾驶机甲,但程小时还是坚持自己徒步。每天返回时光号的舱内,他都会感到一阵莫名,轻微的疼痛。
原来以为是普通的乏力,他也没多在意,后来他觉得有些不对,询问了Emma得知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问题,仔细思索之下,他才想起,这阵疼痛竟是如此熟悉。
陆光曾经在战场上被子弹射中过一次,伤好后也无法痊愈,所以在潮湿的晚上会有一阵轻微的疼痛。
程小时之所以会感受到,则是因为精神链接的原因。
说起精神链接,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甚至远在虫洞被发现之前。那是一项秘密开发,并不太完善且实现条件苛刻的技术,只能在各方面契合度都极高的两人身上才能发挥作用,苛刻到整个帝国只有他和陆光满足条件。而链接的作用,则是精准定位和双向感知。
这个功能在程小时看来有些鸡肋。以当时的科技水平,做到瞬时精准定位已经是易如反掌的事。感知这一点更无用处,最多能够了解对方的身体状况,在更多时候反而会成为拖累,因为有时候不属于自己的痛苦都可能被感受到。
但他们俩还是选择了接受。链接成功之后,研究人员才告诉他,精神链接的唯一好处就是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不需要介质传播,无论多远,感受都是瞬时的。
只要血液还在流淌,这个链接便永远存在。
程小时还和陆光打趣,他们两个怕是一辈子都绑定在一起了,四舍五入算结婚,还是不能离的那种。陆光骂他白痴,说谁要和你一辈子绑定。
他们俩都觉得这很不可思议,问研究员怎么做到的,最后只得到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程小时又找了许多科学家,得到的要么是些模棱两可的回答,要么是些他根本听不懂的名词。
后来他想通了,前世种下的因果也好,量子纠缠也好,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都能用纯粹理性的科学来解释的。比如宇宙的诞生,毫无由来的爱,和头上那一搓不受重力控制的头发。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精神链接的确帮到了陆光和程小时很多,一直到程小时习惯了它的存在。因为几乎时时呆在陆光身旁,再加上在地球上的日子总是磕磕碰碰大伤小伤不断,精神链接带来的影响微乎其微,以至于他已经几乎忘记了这件事。
一直到离开陆光,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链接的存在感空前强烈起来。
他尝试放空自己,便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那份血液汹涌澎湃的感觉,绵长而炽热。
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如果在地球上,这样或许会让他感受到些许的不自由,但在一片只有他一人的土地上,这种感觉让他无比庆幸,就好像有人一直陪伴在他身旁一样。
至少还有陆光。
至少还有人证明地球文明的存在,证明遥远的虫洞彼端还有一个他称之为“家”的存在,让他不至于在孤独中产生对自我和世界的怀疑。
至少还有一个人提醒他,他的所作所为都有意义,未来的人类将会因此获益,让他不至于在漫无边际的游荡中选择放弃。
至少他知道陆光还活着。即使他回不去,他也可以等到其余人类从地球赶来的那一天,用他几百年的探索偿还帝国对他的半生恩情。
他明白指挥官把他送来的用意了。链接就像一根线,把他和陆光永久地绑在了一起,给地球上的人指明了道路。也算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精神链接居然这样派上了用场,他成了最适合的探索者。
在他想明白的同时,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失去了理由。哪怕帝国欺骗和利用了他,却顶着“为了全人类”这样无可指摘的名号。他再怨也怨不了大义,再恨也恨不到道德。帝国就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把他一把推向无边的深渊,凝望着他奔赴永恒的孤独。
那么陆光呢,程小时苦涩得笑笑,陆光就是那个坐在失控电车上的人,轨道一边是一个人,另一边是整个人类的未来,任何理智的人都知道应该如何抉择。
而陆光向来理性得不像话。
地球什么时候最美?
程小时一直相信是在人类诞生之前,尚未被开发的时候,可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地球。从他有意识开始,地球就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冰冷的人造天幕,苍白的人造光源,寸草不生的土地,拔地而起的高楼,和一片片白色的冰川。
由于能源的不足,地表从某天开始不再拥有液态水,所有淡水水源,依靠冰川融水获取。
所以他从来没有见过海洋。
在很小的时候,老师曾经要他们写过自己的梦想。有人的梦想是带领人类逃离太阳系,有人的梦想是吃上一次从牛身上取下的牛肉,而不是培养皿中的蛋白质。还有人想要见一次玫瑰,因为玫瑰是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应当是极美的。
而程小时写的是,他想看一次海。
在他之前两辈的人是见过海的。所以他跑去问自己年迈的爷爷,海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的爷爷坐在摇椅上告诉他,海是一片无边无垠的蓝。
蓝?是硫酸铜的颜色吗?程小时又问。
爷爷想了很久之后才回答他。那不是一种能够被语言定义的颜色,也是任何颜料都调不出的颜色。
陆光听程小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有些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无法被定义的颜色?程小时想了想说,有没有,等到亲眼看到不就清楚了。
现在,当他终于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看到这一片蔚蓝时,他终于明白了爷爷所谓的“无法描述”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远山铺开长长的金色沙滩,碎石在阳光下白得发亮,蔚蓝的海面在黄昏的光线下析出零星的碎金。海风迎面吹来,带来如吻般轻柔的抚触。
这是天地初开以来最原始的惊叹。宇宙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收了所有的欲望,贪婪和罪恶,却挤出了这么一块天赐的净土。
海洋远比他想象中来得美丽。可程小时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那样的兴奋和愉悦。他自嘲地笑笑,或许是因为他最想分享这片景色的人此刻不在他身边。所以他一直盯着,努力地睁大双眼,直到整片海洋都倒映在他的眼中,直到所有海水都在他的血液中流淌。
在程小时停留在这个星球上的日子里,时间已经全然失去了意义。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是几年,几十年,还是一百年,对他而言似乎没什么不同。每天都是重复的日子,白天在外进行数据的采集和分析,晚上回到时光号休息,后来,程小时甚至学会了如何在这颗星球上寻找食物。
为了不让程小时失去语言能力,Emma每天都会找时间和程小时唠嗑,经年累月,程小时隐隐觉得本来和陆光一样话不多的人工智能有点往唠叨的趋势发展,甚至还培养出了一种微妙的幽默感。
这样的日子不算重复,却单调无聊。然而最大的问题是孤独,真正意义上的孤独。他在初生的星球上日复一日地行走着,在他的上面,从黑暗到光亮,春华秋实,万种风情,在他下面,除了深渊,还是深渊。
只有当他感受到二百七十光年外,不属于他的感知从链接遥远的彼端传来时,他才能真正感受到活着的感觉。
从他刚刚着陆的那天开始,Emma会给他放一些人类的影视作品——人类所有的产出,不循环地播放上千年也是可以的。
那些程小时没有机会体验的爱恨情仇,贪嗔怨憎,生离死别,都以另一种形式在他眼前展开。
或许是因为受了不久前看过电影的影响,这天晚上,他很罕见地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就站在这片无垠的大海前,陆光背对着他。他指着海大声地喊,这就是海,是不是一种很漂亮的颜色。
可是陆光却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一直不停地往前走,直到海水淹没腰部也没有停下的打算。
程小时在后面追他,喊着让他停下,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和陆光之间始终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
直到陆光消失在他的视线。海水已经淹过了程小时的头顶,头顶的光在海水的反射下明明灭灭,他艰难地呼吸着,努力地睁大双眼,可是陆光已经不见了。
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于是他脱力般地向下沉,海洋成了一片无底的深渊,他浑身僵硬,滚烫的血液也逐渐变得冰冷。
他惊醒的时候一身冷汗。他从来没有感受过海洋的温度,连触碰都没有。可是,溺水的感觉却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觉得不像在做梦,真实得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有过如此经历。还有血液的奔腾汹涌,像极了……,像极了什么呢?
像链接的感觉。
精神链接。
程小时猛地睁大双眼,精神链接不在了。他和陆光,他和同伴,他和家园的最后一丝联系断了。没有剧烈的疼痛,只是有一些东西就这样永远留在了昨日,比如他眼中的希望。
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
程小时想过很多链接会断的理由,比如帝国突然觉得他没用了,或者觉得他人的感受很麻烦之类的。但他记得研究员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话。
只要血液还在流淌,这个链接便会一直存在。
最大的可能,程小时心里很清楚,就是陆光死了。
可是凭什么呢?陆光不是要和他一起逃离太阳系吗?他还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看到同类,陆光怎么能就此停下?
“Emma,我们到这里多少年了?”
“142年了”Emma停了一会儿,继续说到,“太阳超新星爆发,和地球上科学家预言的时间一样。”
“Emma,带我去休眠仓吧。”
他真的已经很累了。
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程小时想。142年足够他把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都踏遍,除了他不愿涉足的海洋。所有的数据都做了分析,如果人类有一天能来到这里,他们的生存已经有了保障。
所以,他应该可以选择休息了。
“休眠的最长时间是多久?”躺进船舱的时候,程小时问Emma。
“三百年。”
“不能再长些?”
“不能了。”
其实,程小时最想一睡不醒,但这个要求遭到了Emma的强烈反对,理由仍是那一句。
“与优先级第一的指令冲突。”
陆光的机甲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讲道理。程小时认命地闭上眼。三百年也好,总比清醒着感受三百年无尽的孤独要来得好。
程小时在休眠前就曾想过,自己醒来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很有可能没有什么变化,三百年时间对宇宙来说不过弹指一瞬,就像人类看待蜉蝣短暂的的一生。
可他没想到,醒来的世界竟然如此天翻地覆。
在程小时选择休眠后的一百四十年后,人类终于来到了这片土地上。长久的时空旅行终于治愈了他们心中与地球同伴分离的伤口。在末日中生存下来的他们充满了希望,野心和热情,下定决心要在这里播种文明,将人类数万年的发展在这里发扬光大。
他们发现了程小时,依靠他留下的数据和从地球带来的资源迅速重建了家园,又是一百多年过去了,人类在这个陌生星球上的建设已经初具规模。
他们把程小时尊崇为人类最伟大的先驱者,并且把给这颗行星命名的权利交给了程小时。
程小时想了很久,最终回答道。
就叫“时光”吧。
程小时醒来的消息惊动了到达这颗星球上的几乎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想见一见这个独自在陌生的星球上生活了百年的,伟大的先驱者。程小时受到了数不清的表彰,他得的功勋和奖励足够这辈子衣食无忧,而他需要做的,只是做为某种不朽精神的象征出席一些重大的场合。他仅仅是坐着,就有无数人对他致意鼓掌敬礼,眼睛里闪烁着崇拜英雄的光芒。
帝国新的指挥官是一个程小时没见过的年轻人,或许是受了前一任指挥官的影响,所以领导方式有些类似,雷厉风行,野心勃勃,却让人由衷地信服。
除此之外,程小时还见到了许多熟人,比如乔苓——她是陆光和程小时在学院时的同伴,和他们一样名列前茅,最后成为了优秀的军官。再比如董易,他学识渊博,富有研究才能,和陆光在同一个研究所里进行研究。
在董易看来,程小时和他一百多年后的后继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几百年的独身一人并没有使他变得封闭。他和普通人一样采摘果子,穿棉质衣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会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讲述他探索大峡谷的故事。
可他清楚,程小时身上有一部分已经随着陆光一起永远消失了。陆光是他心上扎着的一根刺,是他不能说,不能想却不能忘的一道疤。
他一直在等,等待程小时来问他的一天。可这一天来得比他想象中晚很多。他足足等了四十年。
那是在程小时踏上这个陌生的星球后第412年。
412年前的今天,太阳系毁于太阳的超新星爆炸。
“明天清晨一点三十分左右,居民将可通过肉眼观测到270光年外的超新星爆炸,届时……”
电视播报员声音响起的时候,董易住处的门被敲响了。
是程小时。
“进来吧。”
现在正值夏季,白天炎热,只有到了晚上才会有些许凉意。程小时穿着普通的棉质体恤,好像到朋友家串门一般稀松平常。可是董易心里清楚,这是程小时醒来后四十多年来,第一次来找他。
“你还在恨他吗?”董易轻轻地开口。
这个“他”指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恨……有什么好恨的呢……”过了很久,程小时才缓缓开口。
是恨他把自己抛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三百年孤身一人,还是恨他在做了这么多后,陆光却连到这里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你们怎么花了这么久才来?”程小时的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我以为你们很快就会来了。”
“在你穿过后不久,虫洞就关闭了。”当时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办法。
“他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来这里?”
这个问题程小时已经在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陆光当真毫无眷恋?
“地球需要他,哪怕在最后阶段。”董易叹了口气。
纵使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宇宙飞船能载的不过地球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一。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后代,在飞船驶离的那一刻,剩下的人就明白,在尽头等待他们的只有灭亡。
可是地球上的人还需要活下去,需要不屈地与命运搏斗,一直到毁灭的那一天,带着骄傲和尊严死去。陆光是地球上最出色的研究人员,他会带着人类活到最后一天。
“他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陆光……”程小时攥紧了拳头。
你他妈怎么永远那么理性,连任性一次都不肯。
“在离开之前,陆光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你。”董易把手伸到程小时面前,“现在总算可以完成这个任务了。”
是一张糖纸。上面镀着的金属已经斑驳,纸也皱皱巴巴。人类社会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不生产糖果了,这张五彩斑斓的纸,仿佛某种遗落文明的吉光片羽,将他一把带回那些遥远的日子。
“这是他从哪个小孩子那里抢来的?”程小时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这是你的”董易笑了笑,“陆光说他很早就想还给你了。”
我的?
程小时拿近了仔细看看,角落里粉色的小字写着:
苹果味。
从小时候开始,程小时就讨厌苹果香精,连带着讨厌所有苹果味的东西。每次爷爷给他一把糖果,他都会把其他味道的吃掉,苹果味的留着。
程小时并没有怎么见过自己的父母,他从小由爷爷抚养长大,他对父母的全部印象,可能就只有刚出生时暖黄色灯光下的阴影。每次他问爷爷自己的父母在哪里,爷爷都会回答,他的父母在天上守护着他。
天上?在天上的哪里?
爷爷不答他。
可能因为没有严厉管教的约束,程小时自小野蛮生长,在街头巷尾热热闹闹地长大,像每一个小孩子一样,有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梦想。可这个小英雄有一些迷糊,因为他不怎么识路。
在程小时第三次看见那个小少年时,他终于确定自己迷路了。因为从刚才开始,那个少年就站在那里,从未动过。
他认命般的走过去。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个小少年有一头罕见的白色头发,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神色。
“请问……”
“别过来。”他尝试着凑近,少年却猛地后退,就在步履交错间,程小时看清了少年的脸。很好看,眉清目秀,眼睛出奇地好看,可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却沁满了晶莹的泪珠。
他好像在哭。
程小时顿时手足无措,直接走掉肯定不好,可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最后只好咬咬牙,从兜里掏出唯一剩下的那颗糖,递给他。
“你……别哭了行不行……”
每次他哭的时候,爷爷只要拿出一颗糖来,他就不会再哭了。
少年愣了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拿过糖,放在手心里瞧着。
“这是什么?”
“糖。苹果味的。”
少年盯着糖看了又看,又抬头盯着程小时看了一会儿,这才把糖收进口袋。
“你,为什么在哭呀?”程小时小心翼翼地问着,他觉得这样戳人伤疤不好,可内心的小英雄正握着小拳头告诉他,要帮他人解决问题才好。他要是缺钱,他可以借给他。他要是被欺负了,他可以帮他欺负回去。
可是小少年回答他,他的父母去世了。
他们会在天上守护你的。程小时一本正经地回答。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这是他爷爷告诉他的,不会错。
少年又告诉他,他的父母就是乘着飞船去了天上,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程小时想了想回答他,说不定天上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比这里好很多很多。
他一直这么坚信着。
可是天上的世界,我们要怎么到达呢。他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可天上的世界实在太远太远了,是他们穷尽一生都跨越不了的距离。
会有办法的。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程小时说。
“Emma,你有没有见过陆光哭?”现在正值傍晚,程小时躺在房子后面的草坡上,轻柔的晚风吹拂在脸上,灌进棉质T恤的袖管中,像有人在抚摸自己的皮肤。草木上有一些露珠打湿了他的衣服,凉意沁人。
“……没有。我认为,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可是我见过。”程小时从草坪上倏地坐起,转头说,“可以给些安眠药吗?能让人一睡不醒的那种。”
“不可以。”
“怎么还是不可以。是不是又和第一条指令冲突了?”
“是的。”
程小时只得认命地躺回草坪,“我想问很久了,优先级第一的指令到底是什么?”
“无条件保护驾驶者安全。”
程小时愣了愣,“帝国的机甲都有这规矩?”
“不是。这是人为添加的指令。”
有权限添加指令的,只有那人而已。
程小时真的很想揪住陆光的领子大声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哪怕只是纯粹不想要他了,让他恨得坦荡也好。可所有事情都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无可奈何而已。
他凭什么这么对他?
程小时躺在草坪上。这个时候距离晚上十点尚有一些时间。他抬起头,天空洁净如洗,漫天星辰尽收眼底,如盐如雪,洒满天穹。
那些略微有些微弱的星光,可能从二百五十万年前就踏上了旅程。那个时候,地球上还没有人类,远古的祖先能人,正在非洲广袤的平原上漫步。就在这束光穿行于无垠宇宙的同时,人类不断进化,一代代生老病死,周而复始。
直到二百五十万年后,那些远道而来的信使,穿越漫长的时间,终于映入人们的眼帘,那个时候,最初发光的那颗星体,有可能已经不在了。
这是很久以前,陆光告诉他的事。
地球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天空,为了保证人造生态系统的稳定运行和防止紫外线的破坏,人类花费数千年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将地球罩在里面。冰冷而苍白的玻璃穹顶,是年轻一代对天空的全部印象。
可是程小时却是见过的。
那是在程小时出了一次任务之后,照例去和指挥官汇报情况。结束之后,陆光在门外面等他,他转了转眼珠,对陆光说“今晚有流星。”
“流星?”
“要去看吗?”程小时问他。
看?怎么看?
“飞到玻璃穹顶外面去。”
飞到外面去,就像一次叛逃,一生一次的放纵。
陆光扶额叹了口气。送给你的机甲可不是做这种用场的。可他到底没有拒绝。
平流层,对流层,高空。玻璃穹顶建得很高,他们要不停地往上才能真正看到天空。最后,他们停在了地球之外。
那一刻,银河就在眼前。
点点亮光星罗棋布在蓝丝绒般的幕布上,像黑夜骑士架着一匹阴暗的马奔驰而过,却撒下淡蓝色美丽的花穗。
彗星,恒星,星云。银河如练,光华璀璨。
银河很美。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陆光的眼神就悄悄地放在了身旁的人身上。程小时很安静,这种反常是巨浪间隙的休息,他的眼里是萦纡万里的江山,在垂眸间星河鹭起。
程小时的眼睛里酝酿着风暴,在陆光望过去的时候险些将他淹没。
最出色的探索家,吻住了最优秀的研究员。他们的眼中映出一片蓝色的苍穹,繁星闪烁。
漆黑的夜幕藏住了发红的脸。有一阵轻浮羽翼的触感,是不知何处来的风托起程小时的发丝,轻轻擦着陆光的脖颈。
那一天他们在黑暗中抬头,星辰从远方赶来,赴这一面之约。这是宇宙的浪漫,也是宇宙的无力。因为在星光到来的漫长的时间中,当初那颗星星可能早已湮灭为了原子。
太阳系距离程小时现在所在的星系有二百七光年的距离。这意味着,太阳系超新星爆炸那一刻产生的强光,他要二百七十年后才能看到。
而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远在二百七十光年外,一场超新星大爆炸开始了。
陆光站在帝国大厦的最高层,此时,争端纷乱都已经平息,一片安静祥和,所有人都在进行最后的告别,恨意消弭,剩下的只有爱。
光芒以缓慢的速度变亮,变亮,亮得不可思议,仿佛能够盖住宇宙中所有其他的颜色。
巨大的火焰从身后腾空而起。陆光用尽全身力气,抬头面对那一片被白光覆盖的天空,望向了虚空中的一点。
再见。
强烈的亮光刺激着程小时的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汹涌澎湃。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却有什么从指缝中流走,一去不复返。这一刻,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人,无论身处何方,都停下脚步凝望夜空。漆黑的夜幕是无声的葬礼,夜空中的光点是永不陨落的烟花。
天空中的光点在这一刻亮到了极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这片土地此起彼伏地响起。每一个人都在大声喊着,反反复复,声嘶力竭,为了他们的父母,为了他们的老师,为了没能逃离的每一个人。这是他们对曾经的家园最后的致意。
再见了。
程小时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一刻,用尽了他一辈子所有的眼泪。
这是他最后的告别。
向他的同伴,向他的家园,向他曾经恨着如今却爱着的一切,向他曾经想要逃离如今却眷恋的一切。
向他永恒不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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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所有耐心看到这里的人。
因为写的时候真的想了很多,所以啰嗦两句。这篇文灵感来自教光原的老师,本来讲着课突然扯到了星际探索,“你看到一颗星星的时候它可能已经湮灭了”也是他上课扯皮的时候说的。
最近重温诺兰《星际穿越》,看到“只有爱和重力才能跨越时空”,我的脑子里立刻跳出来小时和光光。他们两个穿进照片之后的链接也算跨时空交流,所以我仿照刀子人给他们分开了,只不过这次隔了270年的时间和270光年的距离。
最后告别的场景,还是因为我对光光名字里这个“光”字的执着。
其实太阳末期并不会发展为超新星,这是我为了故事加的设定,有其他什么不妥之处也请大家指出呀,如果还能圆得上我就改。
比心(。・ω・。)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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